“书桓!”“依萍,”他蹙眉凝视着我说:“你知道如萍自杀之前是到哪里去的?”我摇摇头。“她到我家去找我,我正好到这儿来了。她留下一封信走了,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杀了。”
“一封信?”我问。“是的。”何书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已揉绉了的信封。抽出里面的信纸递给我,我接了过来。何书桓站起身,走到窗前,把前额抵着窗槛,注视着外面的夜色。我打开了信纸看下去:
“书桓:
提起笔来,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。现在正是深夜,窗外的月光很好,你还记得不久前,我们漫步在新生南路上赏月吗?那天晚上,你曾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……可是,现在,书桓,你在哪里?你心里还有我一丝丝,一点点的位置吗?
我不怪你,我也不恨你,和依萍相比,我是太渺小,太平凡了!你一定会选上她的!只是,当你第一次从我身边转向她,我认了命,因为我明白她样样比我强!但,在我已经对你死了心,而将要从这次打击里恢复的时候,你又来找我了!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惊喜交集!我以为我每天深夜的祈祷终于得到了上帝的怜悯,我感恩,我狂喜。书桓,我爱你,我可以为你发狂,如果你要我吻你的脚,我一定会仆伏在你的脚下去做的!书桓,你不知道我爱你有多么厉害,当你说要和我订婚的时候,我差点要高兴得昏倒,我背着你咬手指,为着想证明我不是在做梦……然后,依萍来了,用不着对你说任何一句话,你的心又从我这边飞走了,你再度离我而去,连一丝丝的留恋都没有,我还来不及从得到你的狂喜中苏醒,就被糊里糊涂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狱里了!
真的,书桓,我不是怪你,我也不是恨你,我只是不甘心,你为什么要玩弄我?欺骗我?你既然爱了依萍,为什么又回过头来哄我,你那么好,那么伟大,你明知道我是弱小而无用的,你为什么要拿我去寻开心?
你使我失去了妈妈的爱,她认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耻辱。她卷款出走了,对我一点也不管了!老天哪!老天!短短的数日之内,我失去了你,又失去了母亲,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?
我从不敢想和依萍夺爱,真的,我喜欢依萍,她坚强勇敢,爸爸要用鞭子打她,她都可以面不改色,她太强了!我决不敢夺她的爱!可是,你为什么要回到我身边来让我狂喜一次呢?为什么?
我不恨你,书桓,我只是不甘心,不甘心!妈妈走了,你也走了,我在这世界上已一无所有了!书桓,我是多怯弱呀!我真愿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,那么,你或者也会多爱我一点点,是吗?
书桓,我还是不甘心!你该告诉我,你为什么要哄我?只要你告诉我原因,我就不怪你!只要你告诉我原因!
月亮没有了,外面好黑呀!我不写了,书桓,但愿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。
祝 幸福
如萍×月×日深夜”
我看完了信,抬起头来,何书桓仍然凝视着窗外,双手插在口袋里。我走过去,把信纸交还给他。他没有回头,只收起信纸说:“依萍,你的报复,加上我的报复,我们把如萍送入了绝境,我们两个!依萍,你有什么感想?”
我扶着窗子的栏杆,说不出话来。
“依萍,我们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两个人!”
“书桓——”我勉强的叫。“依萍,看看窗外。”何书桓说,他的声音低而严肃,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,眼睛直视着外面说:“我觉得,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着我们!她血污的脸正对着我们!你看到了吗?”我望着窗子,除了街灯和别人家的房顶外,什么都没看见。但,何书桓的话使我毛骨悚然。
“她在那儿,”何书桓静静的说:“她将永远看着我们!”
他紧紧的盯着窗外,于是,我也觉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里,到处都飘浮着如萍那对哀伤无助的眼睛。
第十三章
这天,我们埋葬了如萍。
早上,太阳还很好,但是,我们到坟场的时候,天又阴了。夏日习惯性的风雨从四面八方吹拂而来,墓地上几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树在风中摇摆叹息。参加葬礼的人非常简单,只有妈妈、我、何书桓和小蓓蓓。爸爸卧病在床,没有参加,蓓蓓是我用皮带牵着它去的。先一天,我曾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寻人启事,找寻尔豪,但是没有消息。我们没有为如萍登讣闻,我相信,讣闻对她是毫无用处的。她生时不为任何人所重视,她死了,就让她静静的安息吧!就我们这几个人,也不知道该算是她的友人、亲人,还是敌人?望着她的棺木被落入掘好的坑中。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,然后,工人们的铁锹迅速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。听着泥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,我才体会出阴阳永隔的惨痛。我木然的站在那儿,一任狂风卷着我的裙角,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脚下徘徊低鸣。我的心像铅块般沉重,像红麻般凌乱,一种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着我,我想哭,但眼睛却又干又涩,流不出一滴眼泪。眼泪,我还是不流的好,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泪,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泪了!躺在那黑暗狭窄的洞穴里,寂寞也好,孤独也好,她一无所知!对这个世界,她有恨也好,有爱也好,都已经随风而逝了。我咬紧了嘴唇,握住蓓蓓的皮带,皮带上的铁扣刺痛了我的手心。我茫然的瞪着如萍的坟穴,如萍,她是逃避还是报复?无论如何,她是已无所知,亦无所求了。
“走吧!”不知是谁说了一句,我震了震,是的,该走了!如萍不再需要我们来陪伴了,在她活着的时候,我没有给过她友谊,何书桓也没有给过她爱情。现在,她已经死了,我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?于是,我再望了如萍的坟一眼,默默的转过了身子,妈妈在流泪,我走上前去,用手挽住妈妈。妈妈瘦弱的手抓着我的手臂,她的眼睛哀伤而凄苦。我不敢接触她的眼光,那里面不止有对如萍的哀悼,还有对我的哀悼。我们一脚高一脚低的下了山,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,空气沉重而凝肃。山下,车子还在等着我们,上了车,车子一直把我们送到家门口。走下车后,妈妈先牵着蓓蓓走了进去。何书桓付了车钱,望着车子开走了。我说:
“进去吧!”何书桓没有动,他凝视着我,眼光奇异而特别。一阵不祥的感觉抓住了我,使我浑身僵直而紧张起来,我回望着他,勉强的再吐出几个字:“不进去吗?”他用手支在门上,定定的注视我,好久都没有说话。风大了,雨意正逐渐加重,天边是暗沉沉的。他深吸了口气,终于开口了:“依萍,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。”
“嗯?”我近乎呻吟的哼了一声,仰首望着乌云正迅速合拢的天边。我已经预感到他会说什么,而紧张的在内心做着准备工作。“依萍,”他的声音低而沉重:“我们两个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!”我咬咬嘴唇,没有说话。
“依萍,”他带着几分颤栗,困难的说:“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情,我从没有遭遇过比这更可怕的事,葬送了一条生命!依萍,说实话,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,我也会不顾一切的来追求你。我们为什么要糊里糊涂的赔掉如萍一条命?这事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,是我杀了如萍。我想,我这一生,再也没有办法从这个痛苦的记忆中解脱出来了。所以,我必须逃避,必须设法去忘记这件事,我希望我能够重新获得平静。”他凝视我,把一只手压在我扶着墙的手上。“依萍,你了解吗?”“是的。”我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,轻声的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