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我到“那边”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后果。客厅里寂无一人,平日喧嚣吵闹的大宅子这天像一座死城,看样子,昨日的争吵情况一定十分严重。我在客厅里待了半天,如萍才得到阿兰的报告溜了出来,她一把拉住我,颤栗着说:
“你昨天怎么不来?吓死我了,爸爸差点要把妈吃掉!”
“怎么回事?”我假装不明白。
“为了钱嘛,我也弄不清楚,爸爸逼妈把所有银行存折交了出来,又查妈妈的首饰,今天妈妈就带尔杰走掉了,现在尔豪出去找妈了。”“你放心,”我说:“雪姨一定会回来的!爸爸呢?”
“还在屋里生气!”“我去看看去。”我说,正要走到后面去,如萍又拉住了我,嗫嗫嚅嚅的,吞吞吐吐的说:“依萍,我——我——我还有点话要和你讲!”“讲吧!”我说。“依萍,”她涨红了脸说:“听说你快和书桓订婚了,我——
我——我想告诉你,你——你一定也知道,我对书桓也很——
很喜欢的,有一阵,我真恨——恨透了你。”她的脸更红了,不敢看我,只能看看她自己的手,继续说:“那一向,我以为我一定会死掉,我也想过自杀,可是我没勇气。但是,现在,我想开了。你本来比我美,又比我聪明,你是更配书桓一些。而且,你一向对我那么好——所——所以,我——我要告诉你,我们姐妹千万不要为这个不高兴,我还是和以前——一样喜欢你……”听到如萍这些吞吞吐吐的话,我的脸也发起烧来,这个可怜的小傻瓜,居然还到我身上来找友情,她怎么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毁灭!但是,我决没有因为她这一段话而软了心,我只觉得她幼稚可怜。为了摆脱她,我匆匆的说:
“当然,我们不会为这件事不高兴的,你别放在心上吧!”说完,我就离开了她,急忙的走到爸爸屋里去了。
爸爸正坐在他的安乐椅里抽烟斗,桌子上面堆满了帐册,旁边放着一把算盘,显然他刚刚做过一番核算工作。看到了我,他指指身边的椅子,冷静的说:
“依萍,过来,坐在这儿!”
我走过去,坐在他身边。他望了我一会儿,问:
“是不是准备和书桓结婚?昨天早上书桓来了一趟,问我的意见,他说希望一毕业就能和你结婚。”
“我还没有决定。”我说。
“唔,”爸锁着眉,思索着说:“依萍,假如你要结婚,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嫁奁。”他在那叠帐簿上愤愤的敲了一下,接着说:“雪琴真混帐,把钱全弄完了!”从爸的脸色上看,我知道损失的数目一定很大。他又坚定的说:“不过,依萍,你放心,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嫁奁!”
我笑笑,说:“我并不想要什么嫁奁,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!”
爸盯着我,低压着眼睛的眉毛缠在一起。
“哼!”他凶恶的说:“我就猜到你有这句话!”他把头俯近我,近乎凶狠的大叫着说:“依萍!我告诉你,不管你要不要,我一定要给你!”他抓住我的肩膀,几乎把我的肩胛骨捏碎,嚷着说:“你不要太骄傲,你只是个不懂事的傻丫头!我告诉你,我的钱烧不死你!”
我从他的掌握里挣脱出来,耸耸肩说:“随你便好了,有钱给我还有什么不好的?”
爸好不容易才平下气来,他指着我说:
“依萍,学聪明点,钱在这个世界上是很有用的,贫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。我已经老了,不需要用什么钱了,你还年轻,你会发现钱的功用!”
我不置可否的笑笑,爸又提起了他财产的现况,我才知道他的动产在目前大约只有五十万,雪姨所损失的还超过了这个数目,这数字已经把我吓倒了,五十万!想想看,几个月前我还为了问他要几百块钱而挨一顿鞭打!
雪姨出走了三天,第三天,我到中和乡一带乱逛。傻气的希望能找出那个老魏的踪迹,我猜想,雪姨一定是躲在那个老魏那里。可是,我是白逛了,既没看到雪姨,也没看到老魏,更没看到那辆黑汽车。第三天晚上,我到“那边”去,知道雪姨果然回来了,她大概是舍不得陆家剩下的五十万,和这栋花园洋房吧!我和何书桓已经到了“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”的地步了,我为我自己感情的强烈和狂热而吃惊。为此,我也必须重新衡量何书桓出国的事,他自己也很犹豫,虽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,他已在申请奖学金,并准备留学考试。但是,私下里,他对我说:“为了什么前途理想,而必须要和自己的爱人分开,实在有点莫名其妙,我甘愿放弃一切,换得和你长相厮守!”
“先去留学,回来再厮守,反正有苦尽甘来的日子,以后的岁月还长着呢,急什么?”我说,可是,这只是我嘴硬,而他出国的日子到底还很远,我不愿来预付我的哀伤。能把握住今天,何不去尽兴欢笑呢?
我们变着花样玩。奇怪,近来我们每在一起,就有一种匆促紧张的感觉,好像必须要大声叫嚷玩乐才能平定另一种惶惶然的情绪。为了什么?我不能解释。以前,我们喜欢依偎在没有人的地方,静静的,悠然的,彼此望着彼此,微笑诉说、凝思。现在,我们却不约而同的向人潮里挤,跳舞、笑闹,甚至喝一些酒,纵情欢乐。如果偶尔只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,他会狂吻我,似乎再不吻就永远吻不到我了似的。有时我会有一种感觉,觉得我们在预支一辈子的欢乐,因而感到衷心紊乱。自从上次为了侦察老魏而中途丢开何书桓,因而和何书桓闹了一次别扭之后,我明白了一件事,何书桓个性之强,绝不亚于我,可能更胜于我,我欣赏有个性的人,但是,妈妈常担忧的说:“你们两个太相像了,是幸也是不幸。依萍,我真怕有一天,你们这两条牛会碰起头来,各不相让。”
会吗?在以后的一些事情里,我也隐隐的觉得,终会有这一天的。我和何书桓在许多场合里,碰到过梦萍,穿着紧身的衣服,挺着成熟的胸脯,卷在一大堆半成熟的太保学生中。她的放荡形骸曾使我吃惊,但是,我们碰见了,总是各玩各的,谁也不干涉谁,顶多点点头而已。有一天晚上,何书桓提议我们到一家地下舞厅去跳舞,换换口味。我们去了,地方还很大,灯光黯淡,门窗紧闭,烟雾腾腾,音乐疯狂的响着,这是个令人迷乱麻醉的所在!
我们才坐定,何书桓就碰碰我说:
“看!梦萍在那边!”我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不禁皱了皱眉头,梦萍穿着件紧紧的大红衬衫,下面是条黑缎的窄裙子,衬衫领口开得很低,裙子则紧捆住她的身子,这身衣服实在像一张打湿了的纸,紧贴在她身上,使她浑身曲线暴露无余。她正坐在一个男孩子的膝上,桌子四周,围着好几个男孩子,全是一副流氓装束,除了梦萍外,另外还有个女孩,正和一个男孩在当众拥吻。桌子上杯碟狼藉,最触目的是两个洋酒瓶,已经半空了。梦萍一只手拿着杯子,一只手勾着那男孩的脖子,身子半悬在那男孩身上,穿着高跟鞋的脚在半空里摇摆,嘴里在尖锐的大笑,另外那些人也又笑又闹的乱成一团。一看这局面,我就知道梦萍已经醉了。何书桓诧异的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