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闭口!闭口!闭口!”
美姿在挣扎,于是,广楠就加紧了手上的压力,他只有一个念头,他要制服美姿,要停止美姿的侮蔑和狂笑,他额上的汗珠滚了下来,手上的压力更加加重。眼睛里,美姿逐渐青紫的面色已变得模糊。冷汗挂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。终于,当手下那个身子完全软瘫了下去,他才茫然的松了手,挥去了眼睫上的汗,于是,他看到美姿毫无生息的躺在地板上,鼻孔和嘴角正流出紫黑色的血液……。
广楠呆了一分钟,顿时明白了他做了什么,他踉跄著退后,然后转开门锁,向外面冲了出去。他撞到正在偷听他们谈话的张嫂身上。越过了吓得脸色发白的牛牛,又推开了站在客厅门口的珮珮。冲出大门,他发动了汽车,像个醉汉般把车子左歪右冲的驰到晓晴门口。
晓晴穿著一袭白色的睡袍,走出门来迎接了他。她轻盈款娜的行动,冉冉生姿的脚步,恍如下凡的霓裳仙子。广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,颤抖的说:
“我杀了她。晓晴,我杀了她。”
晓晴牵引著他走进房内,让他坐下。然后跪在他面前注视他,轻声说:“你喝醉了吗?广楠?”
“我没有喝酒。”广楠艰涩的说:“我杀死了她。她对我咆哮,我无法忍耐她的声音,我扼住她想使她闭口,于是……她就完了。我杀死了她。”
晓晴的眸子转动著,压在他手上的手指变得冰冷了。她仔细的凝视他,低低的问:
“真的吗?”“真的,晓晴,她死了,我检查过,她真的死了。”
晓晴愣了好长一段时间,然后跳起来说:“广楠,你必须离开——”说到这儿,她停住了,他们都听到了警车的铃声。晓晴又跪了回去,紧紧的用手攀住了广楠的脖子,闭上了眼睛。“广楠,”她幽幽的说:“吻我,广楠,吻我。”广楠俯下头来吻她。警车尖锐的煞车声从门口传来,他们仍然紧紧的拥在一起,仿佛全世界他们唯一关心的事,就只此一吻了。泪水咸涩的流进他们的嘴里,晓晴暗哑的说:
“这不会是结局,广楠,因为我们太相爱。广楠,这就是诗一般的爱情吗?”警察破门而入,他们仍然紧紧拥抱著。警察们愣住了,反而没有行动。广楠抬起头来,用颤抖的手捧住了晓晴的脸,那带泪的黑眸明亮得像两颗暗夜的星光。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泪痕,深深的凝望她,然后说:
“我爱了你那么久,从孩提的时候开始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她说。一段沉默。他低声说:
“照顾那几个孩子。”“我知道。”她闭了一闭眼睛。“广楠,我会等你,十年、二十年,以至一百年。我们所期望的那一天会来到,那像诗一般美的日子。广楠,我会等你。”
他缓缓的站起身来,对警察伸出了双手。
广楠被判了无期徒刑。晓晴带著三个孩子,在监狱边赁屋而居,开始了她无期的等待。
故事完了。天上有星光在闪烁。
少女的头倚在老人的膝上,老人的手抚摸著她柔软的鬓发。半响,少女长长的叹息了一声。
“爷爷,她会等到他吗?”
“谁知道呢?”老人望著窗外的天,那儿,星星正自顾自的闪烁著,照耀著大地上一切的事物,美的,丑的,好的,坏的……
第六个梦 流亡曲
今夜,多么静谧安详,窗外,连虫声都没有,月亮也隐进云层里去了。我听到了风声,它正在那儿翻山越岭的奔驰著。是的,翻山越岭……它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旅程,就和我们一样,在这条迂徊的人生的路线上,大家熙攘著,奔驰著……于是,许多的遇合在这条路上不期而然的发生,许多的梦也在这条路上缓缓的展开……。
民国三十二年的夏天。
在湖南省的长乐镇上,这天来了一个仆仆风尘的五十余岁的老人。他穿著一件白夏布的短衫,和黑色绑腿的裤子,虽然是一身道地的农村装束,却掩饰不住他的优雅的风度和仪表。他走进一家饭馆,叫了一碗面,坐下来慢慢的吃。他吃得十分慢,眉尖紧锁著,满脸都是忧郁和沉重。吃完了面,付钱的时候,他却用一口纯正的国语问那个酒保:
“你知道这儿的驻军驻扎在哪儿?”
“不知道。”酒保干脆的说,一面狐疑的望著这个操著外乡口音的农装老人。老人叹口气,提起他随身的一个小包袱,走出了饭馆的大门。在门外的阳光下,他略事迟疑,就洒开大步,向前面走去。黄昏时分,他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,名叫黄土铺。
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,他请求借宿一夜。湖南的民风淳朴而天性好客,他立即受到热烈的招待和欢迎。主人是个和老人年纪相若的老农,他像欢迎贵宾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,取出了多年窖藏的好酒。在餐桌上,他热心的询问老人的一切,老人自报了姓名:王其俊。
“王老先生从哪儿来?”老农问。
“长乐。”“日本人打到哪里了??”
“衡阳早就失守了,我就是从衡阳逃出来的。”
“老先生不像衡阳人呀!”
“我是北方人,到湖南来找一个失踪的儿子,儿子没找到,倒碰上了战争。”“你少爷?”“从军了。”老人凄苦的笑笑,又接了一句:“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。年轻的时候,对儿女总不大在乎,年纪一大,不知道怎么,就是放不下。其实,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。兵荒马乱的,军队又调动频繁,要找一个士兵,好像大海捞针。可是,两年前,我的朋友来信说在长沙碰到他,等我到长沙来,就变成逃日本人了。唉!”老人叹口气,咽下许多无奈的凄苦,还有一个无法与外人道的故事。
老农也叹气了,半天才轻轻说:
“我有四个儿子,两个在军队里。”
两个老人默然对坐,然后,老农问:“你看黄土铺保险吗?”
王其俊摇头,说:“逃。而且要快!敌人在节节迫进,各地驻军恐怕挡不了太久,湖南大概完了。”“我不逃。”老农说:“我一个老人家,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。”王其俊笑笑,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执,所谓湖南骡子,任你怎么劝,他们是不会改变他们所下的决心的。
夜半,王其俊被枪声惊醒,他坐起身来,侧耳倾听,遍山遍野都是枪声。同时,老农也来打门,他穿上鞋子,把一卷法币塞进了绑腿里。老农冲了进来,上气不接下气的说:
“王老先生,敌人打来了,你赶快逃吧,你是读书人,你的乡下衣服掩不住的。日本人碰到读书人就要杀的,你快逃吧,连夜穿出火线去!”“你呢?”王其俊一面收拾,一面紧张的问。
“我没有关系,我是种地的,王老先生,你快走吧!”
王其俊听著枪声,知道事不宜迟,他取了包袱,想塞点钱给那老农,但老农硬给塞了回来,嚷著说:
“一路上你会要钱用的,我没有关系,你快走!”
走出了老农的家,藉著一点星光,王其俊连夜向广西的方向疾走。他也知道日本人对中国老百姓的办法,碰到经商的就抢,务农的就搜,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,唯有读书人,是一概杀无赦!因为读书人全是抗日的中坚份子。在夜色中,他不敢稍事停留,四面凝视,仿佛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。就这样,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现的时候,于是,他开始看清四面的环境,果然遍山遍野都是军人,却并没有人来干涉他或检查他。他再一细看,才知道全是中国军队。这一下,他又惊又喜。在一棵树下略事休息,那些军队也陆续开拔,他拉住了一个军人,问:“请问,长乐失守了吗?你们到哪里去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