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高伯伯和忆华,都帮着你在瞒我,是吗?”
“是我要他们瞒你的。”
志翔轻叹了一声。“我像一个傻瓜!一个白痴!”
志远伸手关了灯。“不要再抱怨,志翔。命运待我们仍然不薄,它给了我一个你,给了你一个我,给了妈妈爸爸我们两个,命运仍然待我们不薄,志翔,别再埋怨了。睡吧,想办法睡一下,一早你还有课!”志翔的眼睛望着窗子,黎明早已染白了玻璃。他躺着,全心在体味着志远这几句话;命运待我们仍然不薄?因为我们有着彼此,而爸妈有着我们两个?越想就觉得越怆恻,越想就觉得自己的肩上,背负着好重好重的担子!他眼前浮起志远扛着石柱的样子,隐约中,觉得那石柱也压在自己肩上;罗马的石柱!凯斯多庙殿的石柱!撒脱诺庙的石柱!也是自己家园的石柱!哥哥的石柱!“我要扛起来,”他喃喃自语。“我要把它扛起来!不管是我的,还是哥哥的!”
这天晚上,他照常在高家吃晚餐,显然,高氏父女已经知道他所发现的事情,由于他的沉默,高氏父女也很沉默。饭后,忆华照例递给他一杯热咖啡,就在灯下架起烫衣服的架子,开始熨衣服,志翔注意到,那全是他们兄弟两个的衣服。
高祖荫往日总是在外屋工作,今晚,他却把工作箱放在室内,架起了灯,戴着老花眼镜,他在灯下缝制着皮鞋,那皮线上上下下的从打好的孔中穿上穿下,他用力的拉紧线头,线穿过皮革,发出单调的响声。
“高伯伯,”他握着咖啡杯,沉吟的开了口。虽然大家都叫老人荷塞或是“高”,他却依然按中国习惯称他为高伯伯。“以后每天晚上,我来跟你学做皮鞋,好吗?”
老人透过老花眼镜,看了他一眼。
“志远像是我的儿子,”他答非所问的说。“这许多年来,我看着他奋斗,挣扎,跌倒。我想帮他,可是不知道如何帮起?在你来以前,有好长一段日子,志远不会笑,也没有生趣。然后,有一天,他兴高采烈的来找我们,又笑又跳的说,你要来了。这以后,他就是谈你,从早到晚的谈你,你寄来的每张画,他送到各学校去,找教授,申请入学许可。最后,帮你选了这家艺术学院,学费很贵,但是教授最欣赏你。等你来了,他和以前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了,他重新有了生活的目的,有了信心,有了期望……”老人把一根线头用力拉紧。“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,要培养你成为一个艺术家,并不是要你成为一个鞋匠。”
志翔震动了一下,呆呆的望着老人。那白发萧萧的头,那被皮革染了色的手指,那熟练的动作。一个老鞋匠!那镜片后的眼睛里,有多少智慧,看过多少人生!
“高伯伯,”他慢吞吞的说:“你认识哥哥已经很久了,能不能告诉我,为什么他连学校都没读完?八年前,他离开台湾的时候,是公认的天才!”
老人低俯着头,一面工作,一面平平静静的,不高不低的,像在述说一个古老的故事一般,慢慢的说:
“八年前,他确实是个天才!在音乐学院专攻声乐,在学校里,他就演过歌剧,当过主角。可是,听说你们家是借债送他出国留学的,他在上课之余,还要拚命工作,来寄钱给家里。事实上,留学生在国外都很苦,应付功课已经需要全力,一分心工作,就会失掉奖学金,要谋自己的学费,要寄钱回家,他工作得像一只牛。那时候,他身强体健,又要强好胜,每到假期,他常去做别人不肯做的工作,越是苦,赚钱越多。这样,在五年前,他几乎要毕业了,那年冬季,他志愿去山上工作。那年的雪特别大,他们在山上筑路,冒雪进行,山崩了,他被埋在雪里,挖出来的时候,他几乎半死,然后,他害上严重的肺炎和气管炎,休学了,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!”志翔惊愕的张大了眼睛。“我们一点也不知道!”
老人抬眼看看他,又继续埋头工作。
“留学生的习惯,报喜不报忧,他不肯告诉家里,也不肯找‘大使馆”帮忙,那时候,只有我和忆华在照顾他。他身体还算结实,复原得很快,他的身体是好了,但是,他的嗓子完全坏了。”老人放下了针线,慢慢的抬起头来,望着志翔。“你听说过,嗓子坏了的人,还能学声乐吗?别说歌剧,他连一支普通的儿歌都唱不成!”
志翔咬咬牙,晕眩的把头转开,正好看到忆华在默默的熨着衣服,这时,有两滴水珠,悄然的从忆华眼里,坠落到那衣服上去,忆华迅速的用熨斗熨过去,只发出了一些轻微的“嗤”声,就不落痕迹的收拾掉了那两滴水珠。
“所以,志翔,”老人把皮革收好,站起身来。“你不用胡思乱想,不用找工作,也不用对志远抱歉,你所能做的,是去把书念好,去把画画好,等你有所成就的时候,志远也就得救了。”他走过来,把手温和的放在志翔手上。低低的再说了句:“帮助他!志翔!他是个最好的孩子!而你所能帮助的,就是努力读书,不是找工作!”
志翔和老人默然相对,耳边,只有忆华熨衣服的嗤嗤声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