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快八点了!”老人说。
“快八点了?”志远叫着:“我们还等什么?吃饭!吃饭!难道没有他,我们就不吃饭了吗?”
忆华摆好碗筷,又取出一瓶葡萄酒。
“忆华,”志远说:“开瓶白兰地吧!”
“志远,”忆华请求的。“就喝点葡萄酒吧!”
“白兰地!”志远沉着脸说:“今天是高的生日,你让我们放怀痛饮一次!反正今晚已经请了假,醉了也没关系。高,你说呢?”老人望望女儿,笑呵呵的说:
“丫头,你就开瓶拿破仑吧!中国人说的,酒逢知己千杯少!又说‘不醉无归’,今晚,我们就让志远不醉无归吧!难得,他也很久没醉过酒了!”
“什么不醉无归,我听不懂!”忆华说:“我只知道如果真喝醉了……”“那就让他醉也无归!”老人洒脱的说:“喝醉了,就在咱们这儿睡!以前,他也不是没在咱们家醉过!”
“是的,”志远凝视着忆华,“我记得,有一次我醉了,在这儿又哭又笑的闹了一夜,害你整夜没睡觉,一直陪我到天亮。”忆华脸上的红晕更深了。不再说话,她取来了一瓶陈年的拿破仑。默默的开了瓶盖,注满了老人和志远的杯子。志远举起杯子,对老人大声说:
“高,老当益壮!”“志远,”老人也大声说:“学学我,知足常乐!”
两人都一口干了杯子。忆华慌忙按住瓶子。
“爸,你要灌醉他呀!”
“忆华,你就让我和志远两个,好好的喝一次吧!”老人自顾自的取过了瓶子,忆华只得拚命给两人夹菜,一面说:
“既然要喝,就别喝闷酒,多吃点儿菜!”
几杯酒下肚,老人和志远就都有了酒意,你一杯,我一杯的喝得不亦乐乎。同时,两人开始大谈几百年前的陈年老事,老人谈他童年在东北所过的生活,流浪出国后所度的岁月;志远谈他的幼年,谈他的台湾,谈他那“只有点儿小天才”的弟弟……就在两人已进入半醉的情况中,那大门上的铃铛一阵叮叮当当响,志翔捧着个生日蛋糕来了。站在餐厅里,他抱歉的说:“对不起,真对不起,我来晚了!”
忆华接过了他手里的蛋糕,迅速的给他添了一份碗筷。志远却不由分说的,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,气呼呼的,兴师问罪的嚷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来晚了!谁允许你来晚了?忆华,取个大杯子来,先罚他一杯酒!”
“哥!”志翔急忙说:“你明知道我不会喝酒,罚我三鞠躬好了,酒,我是不行的!”
“管你行不行!”志远把自己的杯子硬塞到志翔手里去。“你干了这杯!向高和忆华道歉!”
“哥!”志翔还想讲价。
“志翔!”志远打断了他,沉着脸,带着酒意说:“你现在抖起来了,你是高材生,要毕业的人了,你看不起你的穷哥哥,和他的穷朋友们了!”
“哥哥!”志翔惊愕的喊,望着志远。然后,他一把接过了志远手里的杯子,对老人和忆华举了举,激动的说:“我如果像哥哥这样讲的,我是死无葬身之地!”他一仰头,硬喝干了那杯酒,他一生未喝过烈酒,这酒一入喉,就引起了他一阵呛咳,他置之不顾,抢过瓶子,他再斟满了自己的酒杯。“别以为我的歉意不是真心的,既然罚我,就连罚三杯吧!”他再干了一杯。“志翔!”忆华惊叫,抓住了酒瓶,她望向志远。“志远,你们兄弟两个今晚都发了疯吗?今天是爸爸的生日,你们是来祝寿的呢?还是来闹酒的呢?”
志远深深的看了忆华一眼,回头对志翔嘻嘻一笑。“好吧!再灌你酒,有人会心疼,看在忆华面子上,我就饶了你!”志翔心里一阵焦躁,这是什么意思?他立即说:
“算了,别看任何人的面子,我担当不起!我还是罚酒的好!”“志翔!”志远的脸又板了起来。“你别不识好歹!我告诉你……”他提高了声音,酒把他的脸染红了,怒火把他的眼睛烧红了,他逼视着志翔,愤愤然的嚷开了:“你别以为你哥哥是瞎子,是哑巴!对于你的事不闻不问!你最近生活糜烂放纵,我早就想教训你了!你从实招来,你每天在外面混到三更半夜,你到底在做些什么?你闻闻你自己身上,又是香水味,又是脂粉味,你到罗马,是来念书,还是沉溺于女色?那个引诱你的野女孩,到底是个什么来路?她缠住你,有什么动机?什么用意?……”
“哥哥!”志翔的脸也涨红了,连眉毛都红了,他气得浑身发抖,用手紧抓着椅背,挺立在那儿。“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感情!请你尊重丹荔。”“Dolly!果然!有这么个女孩!外国名字!你……你……”他指着志翔,呼吸急促。“你昏了头了!你去和外国女孩鬼混……”“她叫丹荔!她不是外国女孩!”
“是中国女孩?”志远问到他脸上来。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志翔张口结舌,答不出来。
“啊哈!”志远怪叫着。“难道是那个不中不西,又中又西的女孩?志翔!你发了疯!你要气死我!你根本不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睛里,我跟你说,管她是Dolly,还是丹荔,管她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,管她是什么怪物,你从今天起和她断绝关系!不许来往!”“哥哥!”志翔也大吼了起来:“你是我的哥哥,你并不是我的主宰!我想,我交朋友用不着要你的同意书!你也没有资格来侮辱……”“没有资格!我没有资格!”志远断章取义,勃然大怒,而且受伤了。他愤愤然的一拍桌子,直跳了起来。“没想到,我辛辛苦苦栽培的弟弟,今天来对我说,我没资格管他!很好,很好,”他气冲冲的直点头。“我没资格,你高贵,你重要,你是要人!七点钟请你吃饭,你大爷八点半钟才到,你伟大,你不凡,我们这个小房间里容纳不下你……”
“志远!”忆华再也按捺不住,她走过来,一把握住志远的手腕,温柔的、含泪的、恳求的望着他。“你怎么了?志远?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?你想想,你们兄弟两个,一向是那么要好的,何苦为一点小事就翻脸!志翔原是你的骄傲,你的快乐……”“我的骄傲,我的快乐!”志远更加激动了。“忆华,连你都知道!可是,他知道吗?只怕,我把他当作我的骄傲,我的快乐,他却把我当成他的耻辱,他的悲哀呢!我有什么资格管他?我有什么资格过问他?……”
“哥哥!”志翔喊,沉痛、悲切,和苦恼把他给折倒了。他急促的,迫切的,心慌意乱的解释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你不要误会我!哥哥,算我说错了!你不要生气,我赔不是就好了,好吧!”他一咬牙。“罚我喝酒吧!”他举起酒瓶,任性的对着嘴灌下去。“疯了!都疯了!”老人抢下了志翔手里的瓶子,走过来,他用手一边一个,揽住了兄弟两个的腰。他的个子矮,站在两个高个子的中间,脑袋只齐兄弟两个的耳朵。他亲热的、恳切的、安抚的、深沉的说:“你们是好兄弟,背井离乡,在国外相依为命,有什么好吵呢?即使有意见不同的地方,也都是为了对方好,不是吗?好了,看在我这个老头儿的脸上,你们就讲和了吧!”志翔颓然的跌坐在椅子里,用手苦恼的蒙住了脸。志远眼见他这种神情,听到老人的谆谆劝告,心里一酸,顿时百感交集。想到自己对志翔的种种指责,也颇有强辞夺理之处,又担心他空着肚子,乱喝了许多酒,会把身体弄坏。心里七上八下,说不出来的后悔,很想对他说两句转圜的话,却又抹不下这个脸来,就呆站在那儿,愣愣的出着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