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淮并不喜欢这个故事,它太传奇,太外国味,又有太多的宗教思想和种族观念。这不像个中国人写的故事。可是,丹枫是在英国长大的,你无法要求她写一个纯中国化的故事!使他震撼的,是她那洗练而锋利的文笔,她刻画人性深刻入骨。她写寂寞,写欲望,写人类的本能,写男女之间的微妙……老天,她实在是个天才!
窗外的雨加大了,他倾听着那雨声,看着那雨珠的闪烁,他坐不住了。把文稿放在桌上,他站起身来,背负着双手,他在室内兜着圈子,兜了一圈,又兜一圈……终于,他站在小几前面,瞪视着桌上的电话机。
沉吟了几秒钟,他拿起听筒,开始拨号——一个他最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。
对方的铃响了,他倾听着,一响,两响,三响,四响,五响……没有人接电话,没有人在家!他固执的不肯挂断,固执的听着那单调的铃声,终于,他长叹了一声,把听筒放回了原处。他就这样瞪着那电话机站着,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,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。
半晌,他振作了一下自己,看看手表,晚上八点十分。或者,可以开车去一趟淡水,去看看江浩,这孩子近来神神秘秘又疯疯癫癫,别交了坏朋友,别走上了岔路,想到这儿,他就想起江浩那种神采飞扬的面孔,和他那充满活力的声音:
“大哥,你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林晓霜那样的女孩子,她在半分钟可以想出一百种花样来玩!”
根据经验,这种女孩是可爱的,但是,也是危险的!他再度拿起了听筒,拨了江浩的号码。
叮铃……叮铃……叮铃……铃声响着,不停的响着,却没有人来接电话。也不在家?这样的雨夜,他却不在家?想必,那个有一百种花样的女孩一定伴着他。雨和夜限制不了青春。他废然的放下电话,望着窗外。顿时间,有种萧索的寂寞感就对他彻头彻尾的包围了过来。他走到落地长窗前面,用额头抵着玻璃,望着街道上那穿梭不停的车辆;车如流水马如龙!为什么他却守着窗子,听那风又飘飘,雨又潇潇?
“叮咚!”门铃蓦然响了起来,他一惊,精神一振。今晚,不论来访的是谁,都是寂寞的解救者。他冲到门边,很快的打开了房门。门外,陶丹枫正含笑而立。
她穿了一身紫罗兰色的衣裳,长到膝下的上装,和同色的长裤,她的长发用紫色的发带松松的系着。外面披了件纯白色的大衣。她的发际、肩头、眉梢上、鼻端上、睫毛上……都沾着细小的雨珠,她亭亭玉立,风度高华。她手里抱着一个超级市场的纸口袋,里面盛满了面包、果酱、牛油……之类的食品,她笑着说:“我还没有吃晚饭,不知道你欢不欢迎我到这儿来弄东西吃?我本来要回公寓去做三明治,但是,我对一个人吃饭实在是厌倦极了。”他让开身子,突来的惊喜使他的脸发光。
“欢不欢迎?”他喘口气说:“我简直是求之不得!”
她走了进来,把食物袋放在桌上,把大衣丢在沙发上,她的眼光温柔的在他脸上停了片刻,又对整个的房间很快的扫了一眼。“噢,”她说:“你像个清教徒!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,难道你这人不会寂寞,不会孤独的吗?难道你想学圣人清心而寡欲?”他陡的想起“黑天使”中的神父。不自禁的,他就打了个冷战。他望着她,微笑的说:
“我打过电话给你,起码打了一百次,你从早上就不在家,你失踪了好几天了。你相当忙哦?”
“忙碌是治疗忧郁的最好药剂。”她说,径自到厨房里去取来了刀叉盘子,和开罐器。“我带了一瓶红葡萄酒来,愿不愿意陪我喝一点?”他抓住了她的手腕。“你忧郁吗?”他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。“为什么?告诉我!”
她站住了,静静的回视他。
“忧郁不一定要有原因,是不是?忧郁像窗子缝里的微风,很容易钻进来,进来了就不容易钻出去。”
“你该把你的窗子关紧一点。”他说。
她摇摇头。“我干脆跑到窗子外面去,满身的风,比那一丝丝的冷风还好受一点。”她抿住嘴角,淡淡的笑了。“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,我很好,很正常。任何人都会有忧郁,忧郁和快乐一样,是人类很平凡的情绪。”
“你这一整天,跑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“唔!”她耸耸肩,轻哼了一声。“我去郊外,去海边,去大里。你知道大里吗?那儿是个渔港,我去看那些渔民,他们坐在小屋门口补渔网,那些老渔夫,他们手上脸上的皱纹,和渔网上的绳子一样多。”
他惊奇的凝视她。“你似乎对渔村很感兴趣!”他想起“黑天使”。
她蹙了蹙眉,眼底有股沉思的神色。然后,她抬起眼睛,扫向沙发前的咖啡桌,她看到了那本“黑天使”。
“你终于看完了我的小说!”
“早就看完了,”他说:“我今天是看第三次!”
“显然,你不喜欢它!”她紧紧的盯着他。
“为什么?”“因为,我已经不喜欢它了。”她轻轻的挣脱他,走到咖啡桌前,把那本原稿推开,在桌上放下盘子和面包,又倒了两杯酒,她一面布置“餐桌”,一面简单的说:“第一,它不中不西。第二,它像传奇又不是传奇。第三,它似小说又不是小说。第四,它没有说服力。第五,它跟现实生活脱节得太太太——太遥远。”她一连说了四个“太”字,来强调它的缺点。“你不用为这篇东西伤脑筋,我还不至于笨得要出版它!”“你不要太敏感,好不好?”他走到沙发边来,急促的说:“事实上,你这篇东西写得很好,它吸引人看下去,它解剖了人性,它也提出了问题……”
她对他慢慢摇头,在她唇边,那个温存的笑容始终浮在那儿。她的声音清晰、稳定、而恳切。
“不要因为我是陶碧槐的妹妹而对我另眼相待,不要让你的出版社被人情稿所堆满。最主要的,不要去培植一个不成熟的作家!作家和所有的艺术家都一样,很容易就被虚有的声名所填满,很容易就骄傲自负,目空一切,自以为了不起!不要,江淮,你别去制造这种作家!那会使我对你失望。”
他看着她,深深的看着她,定定的看着她,紧紧的看着她。一时间,他竟无言以答。她洒脱的把长发甩向脑后,笑着说:“我知道你已经吃过晚餐……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他打断了她。
“难道你还没吃饭?”她愕然的问:“你知道现在几点了?”
“我下班的时候,曾经打电话给你,想请你出去吃饭,”他说:“你家里没人接电话。就像你说的,我对于一个人吃饭实在厌倦极了!我回到家里来,看稿子、听雨声、打电话……我忘了吃饭这回事!”她斜睨了他一会儿。“看样子,你实在该有个人照顾你的生活。”她说,“为什么你还不结婚?如果我记得不错,你已经三十岁了。”
“或者,”他继续盯着她。“我在等待。”
“等待什么?”她的睫毛轻扬,那黑眼珠在眼睑下忽隐忽现。“等待——”他的声音低沉如耳语。“碧槐复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