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熄灭了烟蒂,端起酒杯,他一饮而尽。他的眼光更朦胧了,他的声音更低沉了,他的脸色更黯淡了。
“谁知道,从这一夜开始,她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了。为了钱,她可以出卖自己,她并不隐瞒我,她说:‘我是曼侬·蕾丝歌,你不可能要求曼侬忠实!’但,我是真的快发疯了,我几乎要打电报到伦敦去拆穿一切,碧槐知道我的企图,她一直能知道我心中最纤细的思想,她说,假若我这样做,就等于谋杀她。因为她一切都毁了,可是她还有个优秀的妹妹!她虽成为残花败柳,而那妹妹仍然是朵洁白无瑕的小茉莉花!我能怎么办?我能做什么?假若那时我可以抢银行,我想,我一定也抢了!我没抢银行,我没抢珠宝店,我没抢金库,我拚命去办我的出版社,咳!”他叹息,声音哽塞:“百无一用是书生!”丹枫闭上了眼睛,她的头仰靠在沙发背上,泪珠浸湿了睫毛,润湿了面颊。好半天,她睁开眼睛来,那眼珠清亮如水雾里的寒星。她静静的看着他。
“这时期,是我们真正悲剧的开始。婚姻是谈不上了,我即使可以不管家里的看法,碧槐也不肯嫁给我。那时,我的两个妹妹已经知道碧槐的身分,无数最难堪的情报都传到台南家中,我成了家庭的罪人,成了不可原谅的败家子,成了堕落的青年,甚至是家族的羞耻。碧槐又重申旧议,她要我走,要我离开她,软的,硬的,各种她能用的手段她都用过了。我每晚坐在那儿,看她和男人们疯狂买醉,看她装腔作势,对每个人投怀送抱。她给那些男客起外号,拿他们耍宝,而那些男人,仍然对她鞠躬尽瘁。”他抬起头,望着丹枫。“记得吗?有一晚我和你在罗曼蒂吃牛排,有位客人就把你误认成碧槐——不,不是碧槐,误认成曼侬,而和我打了一架,他也是碧槐的入幕之宾。”
丹枫深吸了口气,一语不发。
“我那时候已经豁出去了,我看出一种倾向,碧槐是真的在堕落,她的目的已经不是单纯的要赚钱给妹妹,事实上,在她死前那段时期里,我和她加起来的收入,已经足可以应付伦敦的学费了。她不必那样一再出卖自己,我后来分析,她是完全自暴自弃了,而且,她希望由她的自暴自弃,使我对她死心而撤退。我狠了心,我不撤退,我摆明了不撤退,我等着,我想,那小妹妹总有学成的一天,到时候,她还能有什么借口?我等着,然后——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咽住了。
他端起了酒杯,已经空了。江浩把自己的递给了他,他啜了大大的一口,眼睛望着窗子,暮色正在窗外堆积,并且,无声无息的钻进室内来,弥漫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。
“然后——”他幽幽的说了下去。“有一天,碧槐告诉我,她怀孕了。说真的,我当时就吓住了,我问碧槐,谁是父亲?她坦白的说,可能是别人,也可能是我!咳!我不是圣人,我记得,我当时的答复是,最好的办法是拿掉他!那天碧槐哭了,我发誓,我并不知道她会想要这个孩子。第二天我陪她去看医生,医生告诉我,碧槐的心脏不好,这孩子留也是危险,拿也是危险!我们又都呆了,这时,碧槐忽然兴奋起来,她说:‘孩子可能是你的,咱们留下他吧!’我没说话。老天,那时我是何等自私!我忍受过她各种不忠的行为,却不愿承认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!我的沉默使她不再说话了,堕胎的事也就搁浅下来。而碧槐从此夜夜醉酒,每晚,她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。这样,有一夜,她已经喝得半醉,她用酒送安眠药,大约吃了五六粒之多。吃了药,又喝了酒,她说,她突然想见我,她从她的公寓走出来,有一辆计程车撞倒了她。”
他再度停止,用手遮着额,他整个面孔,都半隐在苍茫的暮色中。“她被送进了医院,”他深吸了口气,再说下去。“我赶到医院的时候,她的情况并不很坏,她几乎没有受什么外伤,只是,医生说,他们必须取掉她腹内的孩子,因为那孩子已经死了。碧槐躺在急救室里,她还对我说笑话,她说:‘你不要这个孩子,他就不敢来了!这样最好,将来,我给你生一个百分之百纯种的!’他们把她推进手术室,手术之后,医生叫我进去,告诉我说,她撑不下去了,她的心脏负荷不了这么多。我在手术室看到她,她仍然清醒,脸色比被单还白。她握住了我的手,对我说:‘我一生欠你太多,但是,江淮,你今天在我床前发誓,答应我两件事,否则我死不瞑目。’我答应了。她说:‘第一,不要用妻子的名义葬我,我不要沾污你的名字。第二,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,别让丹枫知道我的所做所为,以及死亡原因,告诉她,她的姐姐很好,是大学里的高材生,告诉她,她的姐姐纯洁而清白,一生没做过错事!’我答应了,我跪在她的床前发了誓,最后,她说了句:‘你要让她完成学业!’就没再开过口。早上,她去了,死亡原因是‘心脏衰竭’。”他把杯中的酒再一仰而干,转过头来,他正视着丹枫,阴郁的,低沉的,一口气的叙述下去:
“这样,我葬了她。然后,我陆续听到传言,她的同学们开始盛传,她是自杀的。当初,她化名曼侬当舞女,同学们并不知道。她突然死亡,造成各种谣言,在校中,我和她都曾是公认的一对。大家都说,因为我移情别恋,爱上了一个舞女,所以,碧槐自杀了。我帮助这传言的散布,我努力帮助这谣言的传播,我想,这传言,总比真实的情况好得多。可是,也有些真情泄露了,关于她的死因,我自己就听过四种传说,自杀、撞车、心脏病,和堕胎。”
他把空酒杯放在桌上,他盯着丹枫,眼光在暮色中闪闪发光。这长久而痛苦的叙述刺激了他,他的语气不再平静,像海底潜伏的地震,带着海啸前的阴沉和激荡:
“好了,丹枫,你逼我说出了一切!你逼我违背了在碧槐床前发下的誓言!你逼我说出了这个最残忍的故事。你来了!你来报复,你认为我是杀碧槐的凶手!你听信了那些传言,那些由我自己散播过的传言!你知道吗?当你全身黑衣,出现在我面前,轻颦浅笑,半含忧郁半含愁,你宛然就是碧槐的再生,我怎样都无法把你看成敌人。对碧槐的记忆犹新,你自身的优点又使我惊奇,使我崇拜,使我带着崭新的喜悦和狂欢来接纳你,我从没想过你会来报复!对碧槐,我的思念超过了负疚,如果说我杀了碧槐,只因为我太爱她!事后,我也常想,假若我当初听了她的话,真的去另寻对象,会不会反而救了她?但是,你怎能控制自己的情绪,你怎能说爱就爱,说不爱就不爱?爱情毕竟不是一个开关,可以任由你要开就开,要关就关!是的,或者是我杀了她,我用我的爱情杀了她!但是,丹枫,”他直视着她,喉咙沙哑:“你带着一身的诗情,一身的轻愁,踏着那冬日的愁情走进我办公厅的一刹那,你已经征服了我!我从没想过,那个我们辛苦培育长大的小妹妹,会怀着利剑而来。我对你来说,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,你很轻易就攻进了我的内心深处,使我立刻不能自拔!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,那第一个晚上,也就在这间屋子里,你对我说:‘我不想再飞了,我好累好累,姐夫,请你照顾我!’你知道吗?你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,捉住了,我在那一刹那间就为你神魂颠倒了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真傻!你从一开始就在对我演戏,是不是?”他的声音蓦然提高了,憔悴的面颊上充血了,他的眼睛发红,呼吸沉重,声音强而有力:“你说!是不是?你一直在玩弄我,你眼看我掉进你的陷阱,眼看我为你痛苦,为你疯狂,你一定在抚掌称快了,是不是?你说!你是不是在对我演戏?你从第一天就在演戏,就在背台词,是不是?”他越喊声音越高,激动使他额上青筋跳动。丹枫更深的蜷进了沙发深处,暮色里,她一身白衣,缩在那儿,像一团软烟轻雾。但,在那团软烟轻雾中,她的面色依旧清晰,她的眼睛依然明亮。她迎视着他的眼光,她没有逃避,也没有虚饰,她坦白而清楚的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