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愣,醒了。从这个迷离恍惚的梦中醒过来,他摇摇头,振作了一下自己,竭力想摆脱那从早就压在他肩头心上的重负。他再眨眨眼睛,再仔细看她,努力的想微笑——他自己都觉得,那微笑勉强而僵硬。
“你必须原谅我,因为你吓了我一跳。”他说,声音仍然干涩,而且,他很懊恼,觉得自己的措辞笨拙得像在背台词。
“为什么吓了你一跳?”她问,微微的挑着眉梢,深黝的眼睛像暗夜的天空,你不知道它有多深,你看不透它包容了多少东西。“我敲过门,大概你没有听见,你的秘书方小姐说你正在等我。”他站起身来,正对着她,他们彼此又注视了好一会儿。终于,他有勇气来面对眼前的“真实”了。
“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你,”他说,嘴边的微笑消失了,他仔细的打量她。“我本来在等丹枫,她从英国来,可是,忽然间,丹枫就变成了另一个人,一位作家,名叫执戈者。”
她的眼光飘向了桌面,在那摊开的稿件和信笺上逡巡了一会儿,再抬起睫毛来的时候,她眼底有着淡淡的、含蓄的、柔和的笑意。但是,那笑容里没有温暖,却带点儿酸涩,几乎是忧郁的。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叹。
“是这件事吓了你一跳?”
“可能是。”她深沉的看他。“你是个大出版家,是不是?许多作者都会把他们的作品寄来,是不是?这不应该是件奇怪的事呀。但是,显然的——”她的眼光黯淡了下去。“如果我不提醒你执戈者与陶丹枫之间的关系,你不会翻出这篇黑天使来看,它大概会一直尘封在你的壁橱里。有多少人把他们的希望,就这样尘封在你这儿呢?”他迎视着她。那眼光深邃而敏锐,那宽阔的上额带着股不容侵犯的傲岸,那小巧的唇角,却有种易于受伤的敏感与纤柔。这纤柔又触动了他内心底层的伤痛。多么神奇的酷似!
“我很抱歉。”他出神的看着她,那眉梢,那眼角,那鼻梁,那下巴,那嘴唇……天哪!这是一个再版!他费力的约束自己的神志。“我不会把别人的希望轻易的抛置脑后,我的职员会一再提醒我……”“我注意到了,”她很快的打断他。“你有个很好的女秘书,又漂亮,又机灵。”像是在答复她的评语,方明慧推门而入,手上拿着个托盘,里面有两杯热腾腾的茶。她笑脸迎人的望着江淮和陶丹枫,轻快而爽朗的笑着说:
“今天阿秀请假,我权充阿秀。”发现两个人都站书桌前面,她怔了怔,微笑的望向江淮。“您不请陶小姐到沙发那边坐吗?”一句话提醒了江淮,真的,今天怎么如此失态?是的,自从早上接到丹枫的信后,他就没有“正常”过。太多的意外,太多的惊奇,太多的迷惑,太多的回忆……已经把他搅昏了。他惊觉的走到沙发旁边——在他这间私人办公厅里,除了大书架、大书桌、大书柜之外,还有套皮质的沙发,靠窗而放。他对陶丹枫说:“这边坐吧!”她走了过来,步履轻盈而文雅,那种高贵的气质,自然而然的流露在一举手、一投足之间。她坐了下来,把黑色的披风搭在沙发背上。方明慧放下了茶,对丹枫大方而亲切的笑笑,丹枫对她点头致谢,于是,那活泼的女孩转身退出了房间。丹枫四面打量,又一声轻叹:
“我发现,你有一个自己的王国。”
“每个人都有个自己的王国。”他不自禁的回答。“王国的大小,不在于生活的环境,而在胸中的气度。”
她的眼睛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,紧紧的停驻在他脸上。这种专注的注视使他不安,他觉得她在透视他,甚至,她在审判他。这对眼睛是深沉难测而敏锐的。她多少岁了?他在心中盘算、回忆,二十二?或二十三?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要成熟。国外长大的孩子总比国内的早熟,何况,二十二、三岁也是完全的大人了。“你在想什么?”她问。
“想你的年龄,”他坦白的回答,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。“如果我记得没有错,你今年是二十二岁半,到十月,你才满二十三岁。是的——”他咬咬牙,胸中掠过一阵隐痛。“那时候,每到十月,我们都给你准备生日礼物。你的生日是——”他的眼睛闪亮:“十月二十一日!”
她的眼睛也闪亮,但是,很快的,她把睫毛低垂下来,藏住了那对闪烁的眸子。半晌,她再扬起睫毛,那眼睛又变得深沉难测了。“难得你没忘记!”她说,声调有一些轻颤。“我在想,你早上收到信的时候,可能会说,陶丹枫是谁?”
“你——”他急切的接口,伪装已久的面具再也挂不住了,他瞪视着她,热烈的低喊:“丹枫,你怎么可能这样冷酷?这样沉静?这样道貌岸然?你怎么不通知我你的班机?你怎么不让我安排你的住处?你怎么不声不响的来了?你——居然还弄了个黑天使来捉弄我!丹枫,你这么神秘,这么奇怪,这么冷淡……你……你真的是我们那个亲爱的小妹妹吗?那个被充军到异国的小妹妹吗?那个我们每天谈着、念着的小妹妹吗?”一股泪浪猛的往她眼眶里冲去,她的眼睛湿润了。那白皙的双颊上立即涌上了两片激动的红晕,她扭转了头,望着窗外,手指下意识的在窗玻璃上画着,由于室内室外的气温相差很远,那窗玻璃上有一层雾气。她无心的在那雾气上写着字,嘴里模糊的低语:“我并不神秘,我回台湾已经三个月了……”
“三个月!”他惊叫,激动惊奇而愤怒。“你来了三个月才通知我!你住在什么地方?”
“我租了一间带家具的小公寓,很雅致,也很舒服。”她仍然在窗玻璃上画着。“我每天在想,我该不该来看你,如果我来看你,我应该怎样称呼你?叫你——江淮?还是叫你——
姐夫?”他手里正握着茶杯,她这声“姐夫”使他的手猛的一颤,水溢出了杯子,泼在他的身上,他震颤的放下了茶杯,杯子碰着桌面,发出轻脆的响声。他挺了挺背脊,室内似乎有股冷风,正偷偷的吹袭着他。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,取了一支烟,打火机连打了三次,才把那支烟点着。吐了一口大大的烟雾,他看向她。她依然侧着头,依然在窗玻璃上画着,她没有回过头来,自顾自的,她继续低语:
“我去姐姐的墓地上看过了,你把那坟墓修得很好。可是,墓碑上写的是‘陶碧槐小姐之墓’,我知道,她始终没有幸运嫁给你。所以,我只能称呼你江淮,而不能称呼你姐夫。”她回过头来了,正视着他,她的眼珠清亮得像黑色的水晶球,折射着各种奇异而幽冷的光彩。“江淮,”她幽幽的说:“我很高兴见到了你。”他审视了她几秒钟。“唔。”他哼了一声,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,他不稳定的拿着那支烟,眼光望着那袅袅上升的烟雾。“丹枫,”他勉强的、苦恼的、艰涩的说着:“关于我和你姐姐,这之间有很多事,都是你完全不了解的!……”
“我知道,”她打断了他。“听说,姐姐很柔顺,她不会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吧?”他一震,有截烟灰落在桌面上,他紧盯着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