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从口袋里,掏出了一张折叠着的信笺,递给初蕾,初蕾接了过来,打开那信笺,她惊愕的发现,这是一封信,一封只写了一半的信,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飘逸的字迹时,她的心就怦然而动了。她贪婪的、飞快的去阅读那内容:
“初蕾:
我终于提笔写这封信给你,因为,我已经决定要离开你,离开台北,离开我生长二十七年的家庭,远到异域去了。这一去,不知道再相逢何日?因此,多少我藏在内心的话,多少我无从倾吐的话,我都决心一吐为快了。记得第一次见你,你才读大一,头发短短的,像个小男生。你在我家客厅里,和我赌背唐诗,赌念《长恨歌》,赌背《琶琵行》,你朗朗成诵,笑语如珠,天真烂漫,而又娇艳逗人。从那一日起,我就知道我完了,知道我被捕捉了,知道命中注定,你会成为我生命的主宰!可是,你的心里并没有我。致中爽朗热情,豪放不羁,潇洒如原野上奔驰的野马!他吸引你,你吸引他,我眼看你们一步步走向恋爱的路。我想,我生来的缺点,就在于缺乏主动,我无法和我自己的弟弟来争夺你!但是,天知道!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发疯。我躲避到山上,无法忘记你。我走到郊外,无法忘记你。我埋头在论文中,仍然无法忘记你!我吃饭,你出现在饭碗中;我喝水,你出现在茶杯里;我凭栏,你出现在月色下;我倚窗,你出现在黎明里……为你,我捱过许许多多长夜,为你,我忍受过许许多多痛苦……哎,现在写这些,不知你看了,会不会嘲笑我?或者,我不会有勇气把这封信投邮,那么你就永远看不到它了。我想,我又在做一件傻事,我实在不该写这封信,我只是要发泄,要痛痛快快的发泄一下!记得你第一次在雨果,告诉我你是一条鲸鱼的事吗?
你不知道,当时我多么激动!我真想向你伸出手去,大喊着说:‘我就是你的海洋!为什么不投向我?’但是,我没说。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拴住了我,我真恨自己不像致中那样富有侵略性,那样积极而善争辩。我想,我之所以不能得到你的心,也在于这项缺点。我顾虑太多,为别人想得太多,又有一份很可怜的自卑感,我总觉得我不如致中,我配不上你!多少次,我想抱住你,对你狂喊上一千万句‘我爱你’,可是,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。我就是这样懦弱的,我就是这样自卑的,我就是这样畏缩的,难怪,你不爱我!我自己都无法爱我自己!我实在不如致中!初蕾,你的选择并没有错,错在你的个性。你有一副最洒脱的外表,却有副最脆弱而纤细的感情。致中粗枝大叶,不拘小节,你却那么易感,那么容易受伤。于是,致中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你,弄得你终日郁郁寡欢,直至以泪洗面。知道吗?初蕾,你每次流泪,我心如刀绞。我真恨致中,恨他使你流泪,恨他使你伤心,恨他不懂得珍惜你这份感情……哦,初蕾,如果你是我的,我会怎样用我整个心灵来呵护你,来慰藉你。噢,如果你是我的!我开始试探了,我开始表示了,但是,初蕾,我只是自取其辱,而对你伤害更深。相信我,我如果可以牺牲我自己的生命,来换取你的幸福,我也是在所不惜的。这话说得很傻,你一定又要嘲笑我言不由衷。算我没有说过吧!记得在你家屋后的树林里,我曾送你一个雕像吗?记得那天,你曾问我有关‘一颗红豆’的故事吗?我现在,可以告诉你那个故事了!如果你不累,你就静静的听……”
这封信只写到这里为止,下面没有了。初蕾读到这儿,早已泪流满面,而泣不可抑。泪水一滴滴落在信笺上,溶化了那些字迹。她珍惜的用衣角抹去信笺上的泪痕,再把信笺紧压在自己的胸口。转过头来,她望着致秀,抽噎着问:
“为什么这封信只写了一半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致秀坦白的说:“我猜,写到这里,他的傻劲又发了,他可能觉得自己很无聊。而且,我想,他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寄出这封信的,他只是满怀心事,藉此发泄而已。”
“可惜,”初蕾拭了拭眼睛喃喃的说:“我无从知道那个红豆的故事了!”“我知道。”致秀低语。
“你知道?”她惊愕的。
“记得去年夏天,石榴花刚开的那个下午吗?”致秀问:“我曾经说那朵石榴花就像你的名字。”
“是的,”初蕾低低的说,眉梢轻蹙,陷进某种久远以前的回忆里。“就是那个下午,致中到学校来接我,我们去了青草湖,就……”她咽住了。“你知不知道,那天大哥也到学校来找你?”
“哦!”她惊呼着,记忆中,校门口那一幕又回来了,她坐上致中的车子,抱住他的腰,依稀看到致文正跳下一辆计程车,她以为是她眼花了……原来,他真的来过了!
“大哥在校门口,亲眼看到你和二哥坐在摩托车上去了。”致秀继续说,神情惨淡。“他一直想追你,一直在爱你,直到那天下午,他知道他绝望了。我们在校园里谈你,我想,他是绝望极了,伤心极了,但是,他表现得还满有风度。后来,他在校园的红豆树下,捡起了一颗红豆,当时,他握着红豆,念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话,他说那是刘大白的诗……”
“是谁把心里相思,种成红豆?待我来碾豆成尘,看还有相思没有?”初蕾喃喃的念了出来。
致秀惊讶的望着她。“对了!就是这几句!原来你也知道这首诗!”致秀说。“我想,所谓红豆的故事,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,因为——我还有第二样东西要给你!”
她递了过去。一颗滴溜滚圆、鲜红欲滴的红豆!初蕾凝视着那红豆,那熟悉的红豆,那曾有一面之缘的红豆!“改天你要告诉我这个故事!”她说的,她何曾去窥探过他的内心深处?红豆!一颗红豆!红豆鲜艳如旧,人能如旧否?
致秀悄悄的再递过来一张信笺,信笺上有一首小诗:
“算来一颗红豆,能有相思几斗?
欲舍又难抛,听尽雨残更漏!
只是一颗红豆,带来浓情如酒,
欲舍又难抛,愁肠怎生禁受?
为何一颗红豆,让人思前想后,
欲舍又难抛,拚却此生消瘦!
唯有一颗红豆,滴溜清圆如旧,
欲舍又难抛,此情问君知否?”
她念着这首诗,念着,念着……一遍,二遍,三遍……然后,她把这首小诗折叠起来,把信笺也折叠起来,连同那颗红豆,一起放进了外衣的口袋里。她抬头看着致秀,她眼里已没有泪水,却燃烧着两小簇炽烈的火焰,她那苍白的面颊发红了,红得像在烧火,她脸上的表情古怪而奇异,有某种野性的、坚定的、不顾一切的固执。有某种炽热的、疯狂的、令人心惊的激情。她伸手握住致秀的手,她的手心也是滚烫的。“我们走!”她简单的说。从椅子里站起身来。
“走到那儿去?”致秀不解的。
“去找你大哥啊,”她跺了一下脚,不耐的说:“我有许多话要对他说!我还要——问他一些事情,我要问问清楚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