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等一会儿,你再试试看。如果还是不能吃,我们只有再注射葡萄糖。”“不要再注射了!”她悲哀而痛苦的在枕上摇头。“我怕那针管,那瓶子,不要再注射了。”
“可是,”关若飞叹著气说:“你要吃啊!你为什么不能吃呢?你──”他瞪著她,跺跺脚:“要命,你只是没有生存的意志而已!你潜意识里抗拒食物,你根本不想吃东西,你根本就──他妈的不想活了。”
她疲倦的闭上了眼睛:
“不要跟著哥哥说脏话。”她低语,经过这样一折腾,累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掉了。病房门被推开了,殷振扬大踏步的跨了进来,仍然满脸笑嘻嘻,一副趾高气昂、得意万分的样子:
“好消息,好消息!”他嚷著:“关若飞,我找到工作了。那老板居然信任我开车,其实,别的技术不行,我的驾驶技术是第一流的!他妈的,开计程车,算我殷振扬今天是落魄了!不过,总比靠妹妹养好些!真他妈的!”他看到采芹了。“怎么,”他愕然的说:“这家医院不行啊?你怎么越治越糟糕了?”关若飞一把拉住了殷振扬,说:
“你别大吼大叫,让她休息一下,我们到外面去谈谈!”他把殷振扬拉到病房门外。门外是走廊,有长沙发供人休息,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,殷振扬的脸色变了。“怎么?”他低声问:“她到底是什么病?送进医院来的时候,医生不是说没什么要紧,只是贫血和疲劳过度,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吗?怎么现在更瘦了?脸色更坏了?怪不得我妈说,有病千万别住医院,一住医院,就没病变小病,小病变大病,大病翘辫子……”
“喂喂喂,”关若飞说:“你讲点吉利话行不行?”
殷振扬慌忙住了口。“我今天和医生详细谈过了,”关若飞说:“她身体上确实没什么很严重的病,但是,四天来,她什么都不吃,只要勉强她吃东西,她立刻吐得天翻地覆。医生说,她在潜意识的抗拒生存,换言之,她在下意识的自杀。医生要你同意,如果明天情况还不能改善,要把她转到台大精神病院去。”
殷振扬张大了嘴。“为什么要我同意?”他问。
“因为你是她唯一的亲属。”
殷振扬怔了几秒钟,然后,他重重的一拍大腿,从椅子上直跳起来,嚷著说:“医生不知道她的病根,我知道!你别急,我去把那个他妈的乔书培找来,保管她百病全消!你不要吃醋,老实告诉你,我这个妹妹从六岁起就爱上了那个家伙,爱得个天翻地覆死去活来……只有他有办法,我找他去!”他往外就冲。
关若飞一把拉住他,把他拖了回来。
“你慢一点!”他急急的说:“你不要操之过急,说不定弄巧反拙。我刚刚已经向她示意过了,我说要把乔书培找来,谁知我不提乔书培还好,一提到他,采芹就眼睛发直,神色大变,跳起来说要跳楼……我看,找乔书培也没用,搞不好,反而会送掉她的命!”殷振扬的眼光直射在走廊的尽头。
“不找也不行了。”他喃喃的说:“他自己找了来了!”
“谁?”关若飞惊愕的抬起头。
“除了乔书培还有谁?”
是的,乔书培来了,他正从走廊的那一头,急急的直冲过来,他满头大汗,脸色发青,下巴上全是胡子渣,满头乱发,一脸的憔悴和焦灼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手里紧握著一封信,他一下子就停在关若飞和殷振扬面前了。
“她……她……她怎样了?”他结舌的、惊悸的、恐慌的问。“不太好。”关若飞摇了摇头,直视著他。
乔书培往病房里就冲,关若飞把他一把拉住。
“不要进去!”他警告的说:“你会杀掉她!”
他站住了,面无人色。“她到底怎样了?”“她不想活了!”殷振扬插口说,他说得简单而明了:“四天以来,她什么东西都不能吃,吃什么吐什么,医生说要送精神病房。她也不要见你,听到你的名字她就要跳楼。”
乔书培怔在那病房门口,一动也不动的呆立著。半晌,他一咬牙,又往病房里冲去,关若飞立刻拦在房门口,对他深深摇头,严肃而诚挚的说:
“当心,乔书培,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,你这一进去,说不定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。你最好想想清楚,你有把握能唤回她生命的意志吗?”乔书培静静的瞅著关若飞,他的眼睛发红,声音沙嗄而喑哑:“如果连我都无法唤回她生命的意志,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唤回了,是不是?”“是。”关若飞简洁的说:“但是,别忘了,造成她这种局面的也是你!”有个护士捧著一盘食物走过来了,食物盘里是一碗藕粉,一杯牛奶,她看看拦在病房门口的三个男人:
“请让一让!”她说。乔书培回过神来,他盯著那食物盘。
“你们不是说,她什么都吃不下去吗?”
“是呀!”护士小姐接了口:“可是,总得试著让她吃呀!再不吃怎么行呢?铁打的人也禁不起饿呀!”
乔书培死盯著那食物盘,心底有根细细的线,在猛然抽动,他从某种记忆底层的痛楚里,蓦然惊觉过来:“交给我!”他说,接过食物来,他注视著护士,眼光闪烁:“她能吃水果汁吗?”“她能吃任何东西,只要她吃了不吐出来!”
乔书培飞快的把食物盘放在关若飞手上,飞快的说了句:
“你帮我拿一拿,我马上就来。”
他飞快的转过身子,飞快的奔向楼梯,飞快的消失了身影。关若飞和殷振扬面面相觑,殷振扬喃喃的说了句:
“糟糕!我看这个人也要送精神病院!”
乔书培回来了,手里握著杯水果汁,黄黄的,像蜂蜜般的颜色,他把那杯水果汁放在餐盘中,把手里的几张绉绉的信笺竖在杯子上,他细心的布置那餐盘,好像他要画“静物”画似的。关若飞和殷振扬再面面相觑,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。终于,他战战兢兢的捧著那餐盘,走进了病房。关若飞和殷振扬情不自禁的跟在他后面。
他径直走向病床。采芹正阖目而卧,苍白瘦削得几无人形。听到脚步声,她连眼皮都没动一动。
“采芹!”他低哑的说:“我给你送东西来吃了!”
她如遭雷击,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,迅速的,她睁开了眼睛,死瞪著他,震颤著说:
“他们还是把你找来了!我说过不要见你,我说过!”
“不是他们把我找来的,”他镇静而低沉的说,喉咙发紧,眼眶发热,声音却坚定而清晰。“是我自己找来的。我一个晚上跑了好多地方,我先去喜鹊窝,他们说你四天没上班,我再去绿珊瑚,他们说你也四天没来,叫我去‘梦湖’咖啡厅试试,我又去了梦湖,又没找到,我再折回到喜鹊窝,有个小弟才告诉我,你那天晚上晕倒了,他曾经帮关若飞叫计程车送你到中华开放医院来,于是,我就赶到医院里来了!”
她死死的瞪著他,似乎在竭力和自我挣扎,然后,她就蹙紧眉头,用力闭上了眼睛。
“你还找我干什么?”她的声音里夹杂著深切的痛楚。“我已经不是你的了。我也不想再见到你!”
他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,手里还端著那个托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