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什么他们两个要站在一边说悄悄话?为什么他们的眼神间充满了对彼此的欣赏与默契?她收起托盘,转身又要往厨房走,何雯一把拉住了她:
“采芹──我就叫你采芹,好吗?”
“好。”她柔顺的说,微笑著。“你不要忙东忙西的,坐下来,”何雯说:“跟我们大家一块儿聊聊啊!”她好奇的把她从头看到脚。“你告诉我们,你和我们这只漂亮的黄鼠狼是怎么凑合到一块儿的?他对你好吗?他有没有欺侮过你?你要小心他啊!他们艺术系的,你知道,没一个是好东西!”
“喂喂喂,”陈樵说:“你是怎么回事?头一次来,就要离间人家夫妻感情吗?”“才不是呢!”何雯叽叽喳喳的,像只多话的小鸟。“因为我喜欢采芹啊,我一看她就喜欢啊。所以要好心好意的提醒她呀!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艺术系的宝贝事儿,那个小赵和对面的药房西施谈了一年的恋爱,什么海誓山盟都说过了,结果怎样?说变心就变心了,还对我说,什么药房西施没深度啦,没学问啦,没灵性啦……”
“嗯哼!”陈樵重重的咳了一声。“何雯,你吃瓜子好吗?”
乔书培从窗边折过来了,他看著何雯笑。
“你又在为药房西施抱不平了?其实,你骂小赵也骂得过份了一点,你不了解真正的情形。他们根本就不该在一起的,一个错误的开始,不一定要有一个错误的结合,对不对?”
“你又知道了?”何雯问。
“我知道。”苏燕青也走了过来,席地而坐,她嗑著瓜子,那两排牙齿又白又细巧,她的手指秀丽而修长,小指上戴著个镶小碎钻的戒指,是个S字母。“小赵跟我很详细的谈过,他倒是有意要娶药房西施的,但是,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。看电视,一个要看台语连续剧,一个要看檀岛警骑,看电影,一个要看泪的小花,一个要看狂沙十万里,看小说,一个要看文艺,一个要看武侠……这都还没关系,最主要的,小赵的朋友她插不进去,她的朋友小赵插不进去……”
“而且!”乔书培接口:“那药房西施对艺术实在是一窍不通,小赵帮她画的像,她说没有照片好看!”
“哈!”陈樵忍不住大笑了起来,边笑边说:“还有件绝事呢,有次小赵画了一张人像,完全用黄颜色油彩画的,那药房西施看了半天,对小赵一本正经的说:‘看样子是黄胆病!’”
“哈哈!”何雯大笑了起来。苏燕青也大笑起来,乔书培和陈樵也笑个不停。一时间,满屋子都是笑声,满屋子都是欢愉。采芹听著他们笑,看著他们那一团欢乐和融洽的样子,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多余,觉得自己完全不属于这个团体。她不知道小赵是谁,她也不知道药房西施是谁。她悄悄的站起来,想起厨房里正在炖的肉了,再看看室内的客人,看样子他们会留在这儿吃晚饭,看样子得去准备点菜……她轻悄的离开了客厅,溜进厨房。这次,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离开,他们正谈得兴高采烈。采芹在厨房内,把所有能够做的菜都搬了出来,洗著、切著、煮著、炖著,一面侧耳倾听著客厅里的笑语喧哗。这屋子很小,厨房和客厅又相连著,他们的谈话都清清楚楚的传了进来。小赵和药房西施的故事过去了,他们又谈起校中一位教授和某女学生的“师生恋”,然后,是位害癌症的同学的募捐问题,然后,是中文系与外文系学生的出路问题……由这个问题,演变成何雯和苏燕青的一次“中国文学”与“西洋文学”的激烈争执。外文系的何雯搬出了莎士比亚、拉马丁、但丁、爱伦坡……以及一些采芹根本听不懂的名字和名词。中文系的苏燕青把苏轼、杜甫、白居易及冷门的袁去华、范大成、贺铸、李之仪的词倒背如流。采芹以一种惊奇的感觉去听苏燕青谈诗词,只因为她自己也死K过一阵中国文学,而自认还稍有所得。但是当她听到苏燕青所谈的,才惊觉到自己的蒙昧与无知。尤其,在苏燕青谈到她也熟悉的那首“明月几时有?把酒问青天”的时候。
“模仿文学是自古就有的,人有模仿的本能,所以并没什么不好。苏轼的一首:‘我欲乘风归去,唯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,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?’就被人模仿烂了。鲁直有过句子:‘我欲穿花寻路,直入白云深处,浩气展虹?。直恐花深里,红露湿人衣。’简直就是套用苏轼的模子……”
“这句子套得并不好,”是乔书培在插嘴。“套得好的,还是后来的‘我欲骑鲸归去,只恐神仙官府,嫌我醉时真。笑拍群仙手,几度梦中身!’还有点潇洒的韵味,至于‘穿花寻路’毕竟太风花雪月了一些。怎样也赶不上原有的‘我欲乘风归去’的豪迈!”“噢,”苏燕青由衷的感叹著:“画画的,你几时又去研究起苏轼来了?”“哦,”乔书培答得直截了当:“作诗的,我这是前天从你老爸的文学评论里读来的,我现买现卖,你用不著大惊小怪!”
“现买现卖?”苏燕青著嘴。“现买现卖也要有底子啊!怪不得爸爸把你当宝贝!”“啊哈!”陈樵笑拍著手,几杯啤酒喝下来,他就有些轻狂放荡,得意忘形起来:“你们一个唱,一个和,一个夸,一个赞,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!”“陈樵!”苏燕青叫著:“你胡说八道些什么?你拿我寻开心没关系,可别忘了,我们这只黄鼠狼已经不是流浪一匹狼了,人家可有太太的……”
“太太?”陈樵直著喉咙说:“喜酒还没喝,怎么就有……”“陈樵!”这次,是何雯在喊了,即时阻止了陈樵下面的话。“你这人原来喝啤酒也会喝醉,真是怪事!”
“才不怪呢,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好!”陈樵说。
“怎么是我不好?”何雯希奇的问。
“就因为你在我面前,我才这么容易醉,别说喝啤酒,就是喝白开水也会醉!”“好啊!”苏燕青大乐。笑得格格格的,一边笑,一边似乎在推揉著何雯。“为这几句话,你该请客吧,何雯!否则,我到全校宣扬去……”“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!”何雯喊著。
“我是狗嘴,你是象嘴,”陈樵在装疯卖傻:“让我看看你的象牙在那儿?啊呀,糟糕!”他大惊小怪的叫起来。“乔书培,你们说,两只象怎么接吻?岂不是鼻子碰鼻子,牙齿碰牙齿?”大家哄然大笑了起来,满屋子都被笑声充满了。采芹把要炒的菜一盘盘的炒好,把电锅里的饭也煮好,把汤也炖好,看了看手表,五点半了。她必须飞快的化妆,飞快的换衣服,飞快的去上班了。她在卧室里化好了妆,穿上一件淡紫色蓬蓬袖的纱衬衫,一件深紫色的长裙,长发中分,披在肩上。她盈盈然的走了出来,站在“客厅”里:“书培,”她温柔的说:“晚饭我都做好了,在厨房桌子上,你们饿了的时候就吃吧。我不陪你们了,我要赶去上班。”
陈樵瞪著她,眼睛都亮了,他响响的吹了声口哨。
“哇!”他坦率的叫著:“乔书培,怪不得你为她神魂颠倒,她美得像朵彩霞!”苏燕青也目不转睛的看著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