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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听了他这样的话,梦寒实在没有办法装出笑脸来搭理他。转过身子,她就去奶妈那儿找书晴了。靖南看着她的背影,气得牙痒痒的。“神气个什么劲儿?不过是念过几本书嘛!这女子无才便是德,实在是至理名言!”

  这晚,他喝了酒,喝得醉醺醺的。所有的顾忌和害怕都忘了,一心只想去找他的杨晓蝶。半夜三更,他偷偷的从后门溜了出去,身边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带。提着一盏灯笼,他一边摇摇晃晃的走着,一边唱着二簧平板:

  “在头上除下来沿毡帽,身上露出滚龙袍,叫一声大姐来观宝,你看我头上也是龙,身上也是龙,前面也是龙,后面也是龙,浑身上下是九条龙啊!五爪的金龙!”

  他那句五爪的金龙才唱完,眼前有个黑影子一晃,他怔了怔,站住了,回过头去,四下里张望着,嘴里咕哝着说:

  “什么人在这儿妨碍你大爷的兴致……”

  “方晓东!”一个声音冷冷的接口,接着,就是一把利刃,直刺进靖南的胸口,他张口想喊,第二刀又刺进了他的喉咙。他倒了下去。当第三刀,第四刀,第五刀……刀刀往他身体里刺去时,他早就咽了气。他一共被刺了十七刀。那方晓东刺杀了他之后,并没有逃走,他带着刀,去警察厅投了案,把刺杀经过,招认得清清楚楚。他在曾家门外,已经足足埋伏了两个半月。那年十月初三,秋风乍起,天空中,飘着蒙蒙细雨。曾家在这一天,葬了靖南。根据曾家的规矩,红事白事,都要从那七道牌坊下面经过,所以,盛大的丧葬队伍,举着白幡白旗,撒着纸钱,扶着灵柩,吹奏着哀苦的音乐……一直穿过牌坊,走往曾家的祖坟。白沙镇的人,又赶来看热闹。

  梦寒一身缟素,怀抱着才五个月大的书晴,往前一步一步的迈着步子,每一步都像有几千几万斤重。她凄苦的走着,茫然的走着,犹记得上次通过这牌坊时的种种种种。她嫁到曾家来,短短的一年多时间,前面有“秋桐事件”,后面有“晓蝶事件”,婚姻中,几乎不曾有过欢乐和甜蜜,如今,靖南竟这样走了,连以后的远景都没有了。她的眼光,直直的看着前面,七道牌坊巍然耸立,像是七重厚重的石门,又像是七重厚重的诅咒,正紧紧的压迫在她的身上和心上。

  群众议论纷纷。小小声的谈论着今日的寡妇,就是去年的新娘。大家对于红白相冲的事,记忆犹新。这种诅咒,居然应验,大家就不能不对老天爷肃然起敬。个个都表情凝重,面带畏惧的看着曾家的人,送走他们仅有的一脉香烟。从此,曾家就没有男丁了。卓家的人,也在送葬的队伍中,怀着无限的悲哀和忏悔,跟在队伍后面哀哀哭泣。他们不是为靖南哭,他们为梦寒哭。在他们那简单的思想里,深深以为,都是当日的烧花轿,才造成今日的悲剧,认为那方晓东不是凶手,他们才是凶手。对于当日的一语成谶,他们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悔罪才好。

  雨杭也在队伍里,他悲痛而机械化的走着,眼光不由自主的看着走在前面,披麻带孝的梦寒,他依稀看到一身红衣的梦寒。那天,有一阵奇怪的风,吹走了梦寒的喜帕……那天,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,那天以后,也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,而现在,仅仅一年零三个月,梦寒,从曾家的新娘,变成了曾家的寡妇。世间,怎有如此苦命的女子?

  奶奶,被牧白和文秀搀扶着,一步一个颠踬,一步一个踉跄,泪,糊满了她那遍是皱纹的脸。牧白和文秀更是泪不可止,白发人送黑发人,情何以堪?三个老人,步履蹒跚,彼此扶持,随着那白幡白旗,走在那萧飒的秋风秋雨之中,真是一幅人间最悲惨的图画。

  白沙镇的人,都忘不掉曾家的婚礼。白沙镇的人,更忘不掉曾家的丧礼。

  第七章

  一个月过去了。靖南的伤已经完全好了,但是,他的情绪却非常低落。

  这天,他对着镜子,研究着自己额上的疤痕。那疤痕颜色又深,形状又不规则,像一条蜈蚣似的躺在他的额头上,说有多难看,就有多难看。他用梳子,把头发梳下来,遮来遮去,也遮不住那个疤痕。他又找来一顶呢帽,戴来戴去,觉得十分不习惯。他越看越气,越弄越烦。偏偏梦寒、慈妈、加上一个奶妈全在对付小书晴。那个瘦瘦小小,软软绵绵的小东西真是威力惊人,在那儿“咕哇,咕哇”的哭个不停。三个女人围着她团团转,一会儿这个抱,一会儿那个抱……满屋子就是婴儿的啼哭声,和三个女人哄孩子的声音。靖南一阵心烦意躁,奔上前去,一把拉住梦寒说:

  “好了好了,你别一双眼睛尽盯着孩子看,你也过来看看我,关心关心我行不行?”他指着额上的疤:“你看看这个疤,要怎么办嘛?”梦寒对那个疤痕看了一眼,整颗心都悬挂在小书晴的身上,匆匆的说:“疤就是疤,谁都没办法的,时间久了,自然会消淡一些的,不要那么在乎它就好了!你让我去看看孩子吧……她今天一直哭,不知道那儿不舒服,她这么小,又不会说话,真急死人!”说着,她就要往孩子那儿走去。

  “孩子孩子!”靖南忽然发起脾气来,攥住梦寒,不让她走开,大声嚷:“你看你对我一点儿耐烦心都没有,从前你眼里就没有我,现在有了孩子,我看你更是连我死活都不顾了!”

  梦寒又急又气又惊讶,自从他受伤回来,因为她也在坐月子,没有精神去跟他呕气,关于他在外面的风流帐,她就不闻不问。但是,她总觉得,他好歹应该有一点歉意。就算没有,对新出世的婴儿,也总应该有一点关怀和爱意,如果这些都没有,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?她抬眼看了看他,心里实在有气,就用力推开了他,说:

  “你想找人吵架是不是?对不起,我没工夫陪你!”

  “我非要你陪不可!”靖南居然耍起赖来:“要不然我娶老婆干什么?这一个月,都快把我憋死了,被奶奶看得牢牢的,那儿都不能去!一定是你和靖萱在奶奶面前说了我什么,才害得我出不了门!”“你少无聊了!”梦寒压抑着心中的怒气。“谁有耐烦心去奶奶那儿告状,你自己惊天动地的打了架回家,你以为还瞒得住奶奶吗?你现在不要因为见不到想见的人,就在这儿找我的麻烦!你明知道全家没有一个人会在乎你额上那个疤长得什么样子,你那样耿耿于怀,只是怕某人会嫌你丑了……”“某人!什么某人,你说说清楚!”靖南大叫了起来。

  “全家都知道的那个人,杨晓蝶!”“哈!”靖南怪叫:“原来你也会吃醋啊,打从秋桐牌位进祠堂开始,我就觉得你奇奇怪怪,还以为你是女圣人呢!原来,死人你容得下,活人你就容不下了!”

  梦寒吸了口气,勉强平静了一下,冷冷的说:

  “你想出去,你就出去吧!我不会拦你,也不会去告诉奶奶,你爱干什么干什么,只要别妨碍我照顾女儿就行了,你请便吧!”“好好好!”他对着奶妈和慈妈说:“你们都听见了,是她赶我出去的!奶奶问起来,你们别出卖我!否则,我把你们两个统统解雇!”说完,他就转过身子,拂袖而去。走到门口,又折回来,把梳妆台上的那顶帽子,拿了出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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