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看到我的儿子了!”忆屏又开始说,语音沉痛。“你也看到叶刚的儿子了!你知道当时的情况吗?当医生告诉他孩子是蒙古症,当他见到孩子的样子,他几乎完全疯了。他对我吼着说我杀了他了,他狂奔到街上去,被人捉回医院,医生给他打镇定剂,差点要把他送到疯人院去。后来,他父亲赶来把他带走了。我从此就没再见到过他!从此就没再见到过!”她咬咬牙,挺了挺胸,那瘦瘦小小的“孩子”像条章鱼般伏在她肩上。“不过,叶家没有亏待我,他们一直按月寄孩子的医药费和生活费来。但,他们全家,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面对这孩子。我不怪他们,我一点也不怪他们,有时,午夜梦徊,我真恨我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,但是,生命已经降临了,我再也无可奈何了,最悲哀的是,孩子即使是这个样子,我仍然爱他!我仍然要他!所以,雪珂,你知道吗?我这一生,将永远被这个孩子锁住,再也不会、不能去容纳别人!包括那恨我怪我的叶刚在内!这病孩子,就是我未来整个整个整个的世界了。”雪珂不知不觉的抬头看着她了,现在,她已经比较能面对这畸形的孩子了。主要的,她被忆屏所眩惑了,被忆屏那种坚决所感动了,到现在,她才知道,那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忧郁和憔悴是怎么来的。一时间,她忘了自己跟这个故事的关联性,她完全忘了自己了。她眼前只有忆屏,忆屏和她凄惨的故事,忆屏和她凄惨的孩子,忆屏和她凄惨的未来。
“雪珂,我把你叫回来,让你看到故事的真实面,我不知道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。至于叶刚,我有太久没有见到他了,但是,我一直知道一些他的消息。最初,他接受过一段精神治疗,因为他差不多完全崩溃了。以后,他出国去研究电脑,回国成立电脑设计及销售中心,他的事业蒸蒸日上。但是,他的感情生活,却是一片虚无。”
雪珂不语,苦恼的凝视忆屏,苦恼的思索,苦恼的倾听,忽然又把自己放进故事里来了。
“雪珂,不管你懂了没懂,不管你了解不了解。叶刚这一生,永远不可能摆脱他弟弟和他儿子的阴影了!他怎么敢结婚,他怎么敢要一个家!他怎么敢真正去爱一个女孩子!我就是被他爱的例子!他不敢!尽管他是热情的,是充满诗情画意和了解力的,他却不敢爱。有一阵,听说他流连于歌台舞榭,可是,他决不能在那种女孩子身上得到满足,他心灵上一直追求一份完美,一种雅致的、高贵的、飘逸的、性灵的美!像雨雁。可是,雨雁对他的家庭太清楚,对我也太清楚,雨雁没有让自己陷进去。而你,雪珂,我一看到你,我就知道,叶刚完了。”叶刚完了?雪珂更加苦恼的去看忆屏,心里已经相当明白了,明白得让她心悸而心痛了,但,她仍然苦恼的等待着忆屏的分析。“你,就是他要的那种女孩!他一直在追寻的那种女孩!”忆屏抬高眉毛,眼睛明亮,泪水仍然蓄在眼眶内。“如果他没真正爱上你,就是他和你两个人的幸运,你们逢场作戏一番,再彼此不受伤害的分手!如果你们真正相爱了,哦,雪珂,我不能想,我不敢想。和叶刚恋爱是不能谈未来的,如果你谈了,会要了他的命!当他必须武装自己的时候,他就会变成一只咬人的野兽,而当他咬伤你的时候,他会更重的咬伤他自己……”雪珂听不下去了,她再也听不下去了,忽然间,叶刚就像一张报纸般在她面前摊开来,上面所有的字迹,大大小小,都清清楚楚的呈现着,每个字,每条线,每个标点,都那么清楚,那么清楚!她脑中闪电般忆起那两次的争吵。闪电般忆起当自己长篇大论说要个丈夫,要一群孩子,要个家……他的眼眶也曾一度湿润,他的心也曾深深感动,但是,但是,但是……老天哪!雪珂用手抱住头,老天哪!她对叶刚做了些什么事?孩子,家庭,婚姻,儿孙绕膝!她要他给不起的东西!人生最简单、最起码该拥有,而他却给不起的东西!老天哪!自己还说过些什么?她疯狂的回想,疯狂的回想;你的恋爱是谈出来的!去掉言字旁就没有东西了!哦。叶刚,叶刚,叶刚。为什么不告诉我?为什么不告诉我?为什么让我来刺伤你?叶刚!叶刚!叶刚!她心里狂呼着这个名字,发疯般的狂呼着:叶刚!叶刚!叶刚!转过身子,她冲出那间小屋,往楼下身去。忆屏在后面喊了一句:
“慢点,还有一句话!”
雪珂站住,回过头来。
“如果你爱他,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!你不能有孩子!不能有个正常的家!”她点点头,平静了,平静得像一湖无风的止水。“好了!你去吧!帮我把大门关好!”
她返身走回室内,立刻,她轻轻的、柔柔的、温温存存的唱起儿歌来了:“睡吧,睡吧我可爱的宝贝!阿娘亲手,轻轻摇你睡。
静养一回,休息一回,
安安稳稳,睡在摇篮内!
……”雪珂无法再站立下去,无法再倾听下去,她开始冲下楼梯,穿过客厅,她飞奔出去。
雨雁像弹簧般跳起来,追出大门,她伸手一把抓住那茫茫然在街上乱闯的雪珂:“你要干什么?”“找叶刚去!”她喊着,痛楚而激烈的喊着:“我要找叶刚去!”
第十七章
雪珂疯狂般找寻着叶刚。
他不在单身公寓里。他不在办公室。他也不在父亲家。狡兔有三窟,他一窟也不在。雨雁一直陪着雪珂,开车送她到各处去找。她们开车去阳明山,不在看灯海的地方;开车去海边山头,不在看日出的地方;开车去音乐城,不在音乐城;开车去常去的餐馆咖啡厅,不在,不在任何旧游之地。
夜来了,雨雁累得垮垮的。
“我送你回家去。”雨雁说:“这样找是毫无道理的,台北市太大了,他可以躲在任何一个角落。这样找,找三天也找不到,办公厅说他好多天都没上班了,他父亲也没看到过他,他可能离开台北,到别的地方去了。”
“不用送我回家,”雪珂下了车。“你回去吧,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走。”“我最好送你回去!”雨雁有些不安。
“不。我保证我很好,我想散散步。你去吧!我爸爸一定在找你了。”她把雨雁推上车子,掉头就走。
雨雁目送她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,消失在那灯火辉煌的街头上,她无奈的摇摇头,开着车子走了。
雪珂独自在街道上无目的的闲逛着,每个孤独的身影都引起她的注意。叶刚,你在那里?叶刚,你在那里?叶刚,你在那里?行行重行行,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。每遇到一个电话亭,就进去分别打三个电话,单身公寓没人接。办公厅下班了,值班职员说他不在。叶家的人答说没回来过。无论打多少电话,都是杳无消息。夜,逐渐深了,街头的霓虹灯一盏盏熄灭,她两腿已走得又酸又痛,进入最后一个电话亭,先打电话回家给裴书盈,只简短的说:
“妈,我很好,不要担心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