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老天!你爱惨他了,是不是?”
惨?是的。惨,惨,惨,连三惨。
雪珂不说话。雨雁沉吟良久。
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,两个年轻女人彼此凝视,空气里有种沉重的气氛。越来越沉重,越来越紧张。终于,雨雁看了看手表,皱着眉,咬着唇又想了一会儿。然后,她站起身来了,安抚的拍拍雪珂的手,她点点头说:“你坐一下,我进去一会儿马上来。”
她转进卧室里面去了,然后,雪珂注意到客厅的电话有叮叮的声响,她在卧室里打电话,她去搬救兵了。雪珂用手支着颐,望着那电话机。搬救兵?她会打给徐远航,很快的,徐远航就会回来了!他们会一起敷衍她,劝解她,安抚她,然后把她送回家去。这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拜访,是个很无聊的拜访……她正想着,雨雁从卧室出来了,她换了件很素雅的纯白色洋装,手里拿着皮包和一串汽车钥匙,她简单而明了的说:“雪珂,我带你去见一个人!”
雪珂有些狐疑,有些困惑,原来她并没有去搬救兵,原来她真在帮她忙。一语不发的,雪珂拿起手提包,很快的站起来,跟着她从边门走向车库。雨雁有辆很可爱的小红车,她打开门,让雪珂进去,她再坐上驾驶座。
车子在台北市的街道上驶着,一路上,她们两个谁也不开口。雨雁似乎在专心开车,专心得心无旁顾。雪珂则努力在抑制自己那奔驰的胡思乱想,和内心深处那种近乎痛楚的等待和悸动。她斜倚在车内,背脊僵直,眼光直勾勾的瞪视着车窗外的街道。车子穿出台北市,驶过圆山大桥,转向了士林的方向。再一会儿,车子转进一条小巷,最后,它停在一栋貌不惊人的二层楼房子前面。这房子还是早期大批营造的那种独幢而毗连的公寓,占地大约只有三十几坪,可喜的是还有个小巧的花园。雨雁按了门铃。
雪珂呆立着,看看门牌,门边没有挂任何“××寓”字样,没有姓名,门内,要迎接她的不知道是什么。一时间,她竟异想天开,说不定出来的是叶刚,另一个叶刚,完全不认得她,一个拘谨内向的小人物。电影里有过这种故事,叶刚是个双重性格的人:一个是感情的刽子手,另一个是老老实实的家庭男主人。大门“豁啦”一声开了,雪珂的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来。定睛一看,没有什么叶刚!门内,站着个年轻的女人。她的心定了定,这才注意起这个女人,正像这个女人也在仔细的注意她一样。这个年轻女人十分朴素,她穿了件条纹的麻布衬衫,牛仔长裤,头发松松的挽在脑后,用一支发夹夹着。脸上不施丝毫脂粉,可是,可是,可是……她却有动人心处!雪珂几乎是惊讶的看着那张脸,白皙的皮肤,挺直的鼻梁,略带忧郁的大眼睛,坚毅而颇富感性的嘴唇……这女人,如果不是额上已显皱纹,不是眼角已带憔悴,不是眉心轻锁着无尽之愁……她是美丽的!不止美丽,她还有一种雪珂所熟悉的气质,文雅,高贵,细致,这也是雨雁身上有的。或者,也是雪珂身上有的。雪珂在惊悸中,倏然体会到三个女人身上所共同的一些东西。她有些猜到面前这个女人是谁了。“我看过为他陷下去的榜样!”雨雁说过。这就是了,这就是了。叶刚生命里另一盏昨夜之灯!
“雪珂!”雨雁打断了她的冥想。“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,这是杜忆屏,回忆的忆,屏风的屏。我们彼此称呼名字就好了。忆屏,这是我在电话里跟你提过的裴雪珂。”
杜忆屏点了点头,更深的看了看雪珂。“我正在等你们,”杜忆屏返身向室内走。“进来吧,外面好热。”雪珂也觉得热了,热得她头昏昏的,汗水又湿透背上的衣服了。她心里有点迷迷茫茫,恍恍惚惚的,直觉的体会到,真正的“结束”将在这个地方,真正让她死掉心的也是这个地方。叶刚,叶刚,叶刚。她心里还在低徊着这个可诅咒的名字。她们走进了屋里。这是间陈设非常简单的小客厅,几张藤沙发就占掉了客厅的大半,墙上光秃秃的连张字画都没有。室内整洁干净,太整洁太干净了,整洁干净得没有人味了!
“请坐!”杜忆屏指指椅子。
雪珂和雨雁坐了下去。忆屏跑进厨房,倒了两杯茶出来。雨雁很快的说:“忆屏,你不要招呼我们,我们坐一下就要走。你知道我来的意思。雪珂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字,我希望你把你的事告诉她。”杜忆屏拉了一张藤椅,坐在雪珂的对面,她更深切而深刻的打量雪珂。雪珂也再一次的打量她,惊愕的发现,那对忧郁的大眼睛里,竟藏着无边无尽的痛楚和热情。杜忆屏吸了口气,眼光幽幽的停在雪珂脸上。
“你要知道叶刚是怎样一个人?”她问。
“是的。”雪珂从喉咙中压抑的、痛苦的吐出两个字。事实上,她觉得已经不必再求证什么了,杜忆屏的存在已说明一切!眼前这对憔悴的大眼睛已说明一切!憔悴。忧郁。这四个字从没有如此强烈而真实的显现在雪珂面前过。她总认为这四个字是抽象的形容词,可是,现在,她觉得这四个字在杜忆屏身上,简直是有形体的,简直是可以触摸到的!
“好,我说。”杜忆屏咽着口水,嘴唇很干燥。“七年前,我和叶刚在一起,他二十四岁,我二十一。那年,我刚从大学毕业,分发到某报社当实习记者,那年电脑的设计在台湾很风行,叶刚正着手这个事业,我去采访他,从见到他那天起,我就完了。”她低垂下睫毛,双手放在膝上,她不看她,只看着自己的双手。“叶刚并没有欺骗我。从一开始,他就叫我离开他,他说他不是好女孩的归宿,他不要婚姻,不要拘束,不要被一个女人拴住鼻子,不要家庭生活……”她停了停,抬眼看雪珂,静静的问:“这对于你,大概是很熟悉的句子吧!”雪珂苦恼的点点头,雨雁轻轻的叹了口气。
“叶刚警告过我,是我疯狂的爱上了他。我爱得没有理智,没有思想,我根本不在乎婚姻,我只要跟着他。那一阵,他对我也确实很迷恋,我们爱得昏天黑地,可是,不管如何相爱,他的爱里从没有‘责任’两个字。没关系,我不要他负责任,我只要跟他在一起,我们同居了。”
她用手指抚摸着牛仔裤上的褶痕,沉默了一下,再抬起眼睛来,很深的看着雪珂,她急促的接下去说:
“我做错一件事,我不该跟他同居的,同居的本身,就有一半是婚姻生活,他开始烦躁,开始受不了。然后,我怀孕了。”雪珂惊颤了一下。紧紧的凝视杜忆屏。啊,那无边无尽的忧郁,那彻彻底底的憔悴,她简直可以触摸到!忆屏用舌头润了润嘴唇,那嘴唇干燥得快裂开了。
“他知道我怀孕之后,气愤得不得了,要我把孩子拿掉。那时我很昏头,我忽然渴望起婚姻来了,我要那个孩子!要他和我共同的孩子。我厚着脸皮求他结婚,甚至于,我答应他,先写好离婚证书给他,我只要有个合法的孩子。他不肯,他什么都不肯。然后,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反脸无情,尖酸刻薄。噢,”她紧咬了一下嘴唇,眼里蒙上一层雾气:“我忍受了很多没有女人能忍受的耻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