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到底要什么?”
又是老问题!又是老问题!又是老问题!是天气太热吗?热得人没有思考能力吗?是雪珂太世俗吗?太没有耐性吗?反正,在那一刹那间,雪珂爆发了。
抑制多时的思想,渴望,怨恨,不满,全在一瞬间爆发了。在这个炎炎夏季的午后爆发了。她终于喊了出来,连自己都不相信的,坦白而尖锐的喊了出来:
“我要一切平凡人所要的那些东西!我承认,我只是个平凡的人,有血有肉的人!我不是踩在云里雾里,饮着竹叶尖上的露珠就能生活的仙子!我是人!一个女人!我告诉你我要什么!我要跟我所爱的人共同生活,组织家庭,生儿育女。我要一个丈夫,许多孩子,一个甜甜蜜蜜温温暖暖的家!我要和我的丈夫白头偕老,享受子孙满堂的乐趣。我要等我老的时候,不再有精力看日出灯海浪花晨雾的时候,我身边有个人,能握着我的手,和我坐在摇椅上,共同回忆我们共有的过去!我告诉你,这就是我要的!你逼我说出口,我说了!不害臊的说了!你可以看不起我,你可以骂我庸俗!我告诉你,每个人一生里都有矛盾,每个人一生里都有段时间,会陶醉在虚无缥缈的境界里。哦,叶刚!”她激烈的喊着:“虚无缥缈并不诗意!虚无缥缈只是个‘空’字!我不知道你一生里恋爱过多少次,我从不追究你的过去,可是,在我介入以前,你生命里也只有一个‘空’字!你早就可以抓住一些东西,一个名叫‘幸福’的东西,一个只属于你的女人,和一个家!你什么都放掉了,你什么都没抓住。现在,我来了。一个活生生的人,站在你面前,有形体,有骨肉,不是云,不是烟,不是雾,不是芦苇,也不是竹子!是个人!你懂了吗?一个平凡而实在的人!我不向你要求什么,只问你一句话,如果你真爱我,是不是愿意和我携手共同生活,共同去走一条漫长而永久的路?共同面对人生,面对未来。而且,也共同享受人生,享受未来!”她一口气喊到这儿,停住了。她的脸涨得红扑扑的,眼睛闪闪亮,鼻尖上冒着汗珠。她热烈的,坦率的,真诚的,迫切的盯着他,忘了羞耻,忘了自尊,忘了矜持。这些话从她心底深处冒出来,每个字都带着她真正的爱,和真正的奉献。
他站在那儿,有一刹那间,他的眼眶湿润,眼珠像浸在水雾里,黑黝黝又湿漉漉的,看得她心都跳了,头都昏了,血液都奔腾了……可是,像电光一闪而逝,这眼神立刻变了。又变得像吵架那个晚上了,他的背脊不知不觉的挺起来,全身僵硬,目光严竣了,冷漠了,凌厉了。眉头又结在一堆,额上的青筋在跳动,脸上的肌肉在扭曲……
她的心又往地底下沉去。她眼看着这张脸在她面前“变”,不知怎的,她想起前不久在电视上重映的黑白片:化身博士。那男主角能在转瞬间由善良变为狰狞,由君子变为恶魔。她瞪着他,额上也在冒汗了,手心也在冒汗了,背脊上也在冒汗了。她可以感觉到自己那件薄薄的丝衬衫,被汗水湿透而贴在背上。“雪珂,”他终于开口了,声音缓缓的,冷冷的,带着嘲弄与羞侮的。“你——在向我求婚吗?”
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像一下子被抽得光光的,心脏倏的往下一坠,落到个无底深渊里去了。她知道自己一定又“惨无人色”了。又来了!那个晚上的伤痛又来临了。她挺立着,汗水顺着背脊往下淌。她想掉头而去,立刻掉头而去。可是,她居然听到一个软弱万分的声音,从自己嘴中细细的、弱弱的、可怜兮兮的吐出来:“你说过,要用我的方式来爱我!”
“那么,你确实是在向我求婚了!”他慢吞吞的说:“你要我跟你结婚,一起上菜场,一起进厨房,一起上床,制造合法生命,然后,看你喂奶包尿布,看你在孩子堆中蓬头垢面,拿着锅铲对我呼来喝去……这种生活我看得太多太多了!对不起,雪珂,”他紧咬嘴唇,唇边的肌肉全痉挛了起来。他忽然笑了,嘲弄而冷酷的笑了,刻薄而尖酸的笑了。他边笑边说:“哈哈!雪珂,你真让我受宠若惊!我说过用你的方式来爱你,并不知道你的方式只有这一种!原来,你这么急着怕嫁不出去!你为什么捉住我,不捉那个七四七呢?因为我已经有经济基础,有房子有车子有事业了吗……”
她惊愕万状的瞪大眼睛,然后,想也不想,她挥手就给了他一耳光。这一耳光打得又清脆又结实,这一耳光把他那可恶的笑容打掉了。他不笑了,他瞪着她看,眼中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凶光,他一把就抓牢了她的手腕,用力扭转,扭得她整个胳臂都好像要断掉了。他厉声的,凶暴的喊了出来:“你以为你是谁?你敢打我耳光!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耳光?我告诉你,你是我玩过的女孩里最没味道的!我连跟你上床都提不起兴致!你那见鬼的伦理道德观念!想和我结婚,门都没有!如果我肯结婚,今天还会轮到你来求我,我早就娶了别人了!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!你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,你太高估自己的力量,你以为我和你在恋爱吗?你不知道我仅仅拿你在填空吗?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讲,不够资格谈任何前途未来吗?……”她用了全身的力气,把手腕从他掌握中抽出来。她瞪着他,恐惧的瞪着他,这才发现,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。他不是个正常人,他是个精神病患者,他是个疯子!他不可能是她用全心灵热爱着的那个男人。她返身开门,全身发抖,哆嗦着扭转门柄,听到他在身后喊:
“我劝你不要像上次那样满街去展览你的失恋相!这次,我不会跟踪你,我对你的兴趣已经没有了!被汽车或火车撞死,是你活该!”她打开房门,“逃”出了那间公寓。冲到电梯里,她背靠在电梯壁上,觉得冷汗从额上滴下来,沿着脖子,流进衣领里。她用衣袖拭着汗,立刻,整个衣袖都被汗湿透了。她站在那儿,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在发抖。电梯降到了底楼,她机械化的迈步出去,一阵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。她走出大厦,阳光晒在头顶上,带着烧炙的力量。她站在街边,看着街车满街穿梭着来来往往,脑子里还在轰雷似的徊响着他的话:“我劝你不要像上次那样满街去展览你的失恋相!这次,我不会跟踪你!我对你的兴趣已经没有了,被汽车或火车撞死,是你活该!”是的,她慌乱的去抓住脑中的思想。不要满街去展览自己的失恋相!她必须有个地方去,她必须有地方躲,她必须有个地方藏!藏起自己的屈辱,藏起自己的失败,藏起自己的绝望,更藏起自己那颗无知的、盲目的、可悲的心!“家”,她想着这个字,咀嚼着这个字。“母亲”,一个名词,一张脸,一双手臂,一个可供憩息的胸怀。她站在街边,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。回到家里,裴书盈刚刚下班回家。她笔直的走向母亲,温柔的,清晰的,安静的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