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韩青,别这样。韩青,你该去安慰他们的,你自己怎么反而哭成这样呢?”她抽抽鼻子,用手臂抹眼泪:“韩青,你不是说过,生命的来与去,都是自然的……”
“不自然!不自然!不自然!”他激烈的大喊:“如果老得像太师母,是应该去的。可是,小伟的生命还在最强盛最美好的时候,他怎么可以去?他怎么可以去?”他仰头大叫:“上帝!你在哪里?你在哪里?”
上帝无言,海风无语。海浪扑打着岩石,发出一连串澎湃的音响:砰砰,砰砰!犹如徐业伟还在敲击着手鼓的声音。手鼓!他回头看,丁香孤独的、不受人注意的坐在沙滩上,怀里紧紧抱着那面手鼓,身上还穿着件游泳衣。他站起身来了,踉跄的走到丁香身边去。“丁香!”他哑着喉咙喊:“丁香!”
丁香像从沉睡中醒来,她抬起头,脸色白得像月光,眼睛黑幽幽的如两泓不见底的深潭。她居然没有哭,她脸上一点儿泪痕都没有,一丝丝都没有。
“他说他前辈子是一条鱼,”丁香细声细气的说:“结果,他去了。海,把他收回去了。”
“丁香!”他沉痛的握着那小小的肩,用力的唤着:“哭吧!丁香,哭吧!”“不不!”丁香轻轻的摇摇头,还像在做梦一样。“他从来不喜欢看到我哭,他会骂我!我不哭,我不哭,他总是要我笑嘻嘻的,他说,他喜欢我,就是因为我爱笑!”她居然卷起嘴角,微微笑起来。“丁香!”他摇她,用力摇她。“你哭,你必须哭!你放声哭吧,丁香!”他试图从她怀中取去那手鼓。
丁香立刻用全身力量压在那鼓上。
“不行!他交给我保管的!”她说。“如果我弄丢了,他会生很大很大的气!”哦!丁香!小小的丁香!韩青茫然的站起身子,发现自己绝对不能帮她承受任何属于她的悲痛,他只能无助的望着她。鸵鸵走来,用双臂紧紧挽住韩青。
“怎么会呢?”鸵鸵小声的啜泣着。“怎么会有这些事呢?我不懂。我以后,什么都不敢说我懂得了。”
他紧紧的挽住鸵鸵,从没有一个时刻,他觉得“存在”的价值是如此重要。再也不要去谈“禅”了,存在绝对不等于“不存在”!砰砰砰!海浪仍然一个劲儿的击着鼓,砰砰砰!
“听!”丁香忽然说。他和鸵鸵低头去看丁香。
丁香满脸绽放着光彩。“他在唱歌呢!”她微笑着说:“他在唱:匆匆,太匆匆!听见吗?匆匆,太匆匆!”鸵鸵把面颊埋进了韩青的怀里。
三天后,他们葬了徐业伟。丁香进了精神疗养院。从此,韩青没有再见过丁香。
第十六章
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,韩青和鸵鸵认识满二十个月。不知从何时开始,他们以每月来计算相识的日子,也以每月的二十四日为纪念日,小小庆祝,并且彼此祝福。
这个月的二十四日并不很好过,徐业伟的事件还深深影响着他们,那悲哀的气氛一直紧压在两人心头。而且,韩青必须回屏东去了,因为,召集令随时可能下来,他一定要回家等兵役通知。等接到通知后,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时间来台北,还是要直接去服役,所以,离愁别绪,千匝万匝的箍在两人身上,心上,思想中,意识中,摆脱不开,挥之不去。
这天,他们在小风帆吃晚餐,喝了一点酒,两人都想把空气放轻松一点,只是,都做不到。饭后,回到小屋里,面面相对,就更是离愁千斛了。韩青注视着她,千言万语,全不知从何说起,只觉得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心。即使两心相许,未来是不是都能如愿呢?吴天威对他说过几句很重的话: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吗?我不想在服兵役的时候去受那种相思之苦!而且,我告诉你,服兵役的时候最容易失去女朋友,没有几个女孩子能忍耐寂寞,能抗拒诱惑。韩青,”他还特别加重语气。“尤其是你那位袁嘉佩,你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她,她还要偶尔动摇一下,等你走了,更不可靠了。袁嘉佩,”他摇摇头:“那女孩太聪明太有才气,太活跃,又太受人注意!韩青,你该找个平凡一点的女孩,那么,你会少吃很多苦!”吴天威,在同学中,他是比较沉默寡言的,很少发表什么大意见。但是,这几句话说得却颇有道理。
当这离别前夕,他注视着鸵鸵时,吴天威的话就在他脑海里翻腾又翻腾。鸵鸵望着他,双眸盈盈然如秋水,面颊被酒染红了,那么可爱的嫣红着,嘴唇的弧度一向是他最喜爱的,连那用手指绕头发的小动作……唉,一颦一笑一蹙眉,都是“动人心处”!前人的词句里有“其奈风流端整外,更另有,动人心处!”实在是写得太好了。唉!他心里叹着气,或者,他真该去爱一个平凡一点的女孩!免得如此牵肠挂肚,难舍难分。“鸵鸵,我真不放心你,真不放心!”
“别这样,”她咬咬嘴唇。“我会很乖。我已经跟爸爸说了,七月一日起,我就去爸爸公司里上班,去管一些外销翻译打字之类的工作。你走了,我的白天会变得太漫长了,只好用工作去填满它!”鸵鸵的父亲,从军中退役后,开了一家玩具公司,一直做得非常好,最近,已大量接受国外的订单了。女儿去父亲的公司上班,应该是最没问题的。可是,韩青还是一百二十万个不放心,不放心,不放心。
“你爸爸公司里,有多少男职员?”他忧心忡忡的问,一本正经的。“哦,韩青!”她愕然的说:“你还不相信我?你以为我见到任何男人都会喜欢吗?”
“我不是怕你喜欢别人,我是怕别人太喜欢你!”他叹着气说。“别人喜欢我,应该是你的骄傲才对。”她说:“只要我心里只容你一个。”“你是吗?”“当然是!”“永远吗?”“永远。”“不变吗?”“不变。”“不受诱惑吗?不被迷惑吗?倘若你被迷惑了……”
她的头低垂了下去,不说话了,生气了。
“唉唉!”他叹气。“我知道我不该说,我知道我不该不信任你!但是,我就这样烦恼,我真不知道,假若我失去你,我怎么活!”他握起她的手。“不要生气,请你不要生气,求你不要生气……”她抬起头来,眼中泪汪汪的了。
“是不是也要我切开手指,写封血书给你呢?”
“不要!千万不要!”他燃起一支烟,猛抽着,桌上的烟灰缸里,已经堆满了烟蒂了。“你知道,”他忽然说:“我一直对于一件事,非常不解。”
“什么事?”“你的家庭。”他喷出一口烟雾,注视着烟雾后面,她那张在朦胧中更显得娟秀的面庞。“我常常想,我早就该在你家庭中露面了。你看,我们相交相识相知相爱已长达二十个月,你父母还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。”
“你怕不被我父母接受吗?”她沉吟了,深思着,终于长叹了一声。“韩青,你愿意忍耐吗?我爸爸是个好父亲,但他的教养,他的高贵,使他不见得能了解我和你这段感情。何况,他的事业好忙,我真不忍心再用我的事情来烦他。我妈——你也知道,她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,善良有余,了解力却不够深,她不是个很能和儿女沟通的母亲。我怕他们知道我俩的事以后,反而变成我俩间的阻碍。韩青,你将来只要娶我,不必娶我整个家庭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