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她……她……\"牧原声意带着震颤:“会不会去买什么东西?会不会饿了?会不会只到街角走走,马上就会回来?”
“有谁看到她出去吗?\"秦非紧张的问。
“是,中中看到了。\"宝鹃忽然眼底充满了泪水,她咽声说:“你最好问问中中,我觉得……我觉得……有些不对劲。”
中中被叫到客厅里来了,张嫂也来了,所有的大人都围着个小中中。中中却眉飞色舞,若无其事的说:“洁舲阿姨去找展叔叔了!”
牧原蹲下了身子,握住中中的胳膊。
“没有!\"他嚷着。\"中中,你看,我在这儿,洁舲阿姨没有去找我,她有没有告诉你去哪里?”
中中看着牧原,闪了闪眼睛。
“奇怪,\"他说:“如果她不是去找你,为什么穿得那么漂亮呢?”
“中中,\"秦非迫切的盯着他。\"她穿了件什么衣服?快说。”
“白颜色的。”
“要命!\"秦非喊:“洁舲阿姨十件衣服有八件是白色的,你说漂亮是什么意思?”
“那衣服上有好多花边呀,裙子上也有花边呀……”
“听我说!\"宝鹃插嘴:“是拍照穿的那件,拍\'洁舲\'那张照片穿的那件!我刚刚去检查过她的衣橱,确定是那件!你们看,现在是下午两点,她中午一点钟出去,如果只到街头走走,为什么要穿上自己最心爱又最正式的衣裳?她平常都穿件白衬衫白牛仔裤出去,那件衣裳,长裙拖地,只有赴宴会才用得着。”
“或着拍照片!\"牧原说:“她会去拍照吗?”
“你不要傻了!\"秦非对他吼:“她拍照干什么?再出版一本专辑吗?”
“中中,\"宝鹃又抓住了中中。\"洁舲阿姨出去的时候,有没有说什么?”
“有啊!\"中中感染到空气中的紧张,他也不笑了。\"我要洁舲阿姨带我一起出去,她说:\'中中,这次不能带你了!\'我说要她带玩具回来给我。她想了想说:\'我会带一朵火花回来给你!\'”
“什么?\"牧原问:“火花?”
“是啊!\"中中挑着眉。\"上次菜市场不是也有人在卖吗?一根棍子,上面会嘶嘶嘶的响,一直冒着火花,有蓝的、红的、绿的……好漂亮啊!我要张嫂买给我,张嫂就是不肯。”
“是手里拿的\'焰火\'啦!\"张嫂说。\"不过,我不懂大家为什么那么着急啊,洁舲小姐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!散散步就会回来!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,洁舲小姐穿什么反正都漂亮!”
“宝鹃,\"秦非说:“你查过她的房间吗?有没有留条什么的!”
“没看到!\"宝鹃说:“不过,不妨再查一遍!”
秦非奔进洁舲的房间,房间整整齐齐,连床都铺好了。他在枕头底下、床单下面看了一遍,什么都没有。冲到书桌前,他看着书桌,干干净净的,拉开抽屉,笔墨、稿纸、小说大纲……也都整齐的放着……看不出丝毫零乱。是的,可能只是大惊小怪,可能她出去散散步,可能她在下一分钟就会走进家门……他想着,看到牧原一脸憔悴、焦灼、懊恼,与悔恨,他反而不忍起来:“别急,牧原,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,或者她不服气想再找你谈谈清楚……\"他咬咬牙,洁舲太傲了,这可能性实在不很大。但,牧原已经整个脸都发起亮来。他拍着膝盖说:“对呀!怎么那么傻!”
他冲到电话机旁边,立刻拨回家,才问了两句,就颓然的挂断了电话,说:“没有。她没有去过!”
秦非徒劳的瞪着室内的一件一物,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说上,他曾和洁舲讨论过的小说……芥川龙之介。打开来,他立刻看到洁龄用红笔细心勾划出来的几句:“架空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。他环顾人生,没有什么所欲获得的东西,唯有这紫色的火花……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,就是拿生命交换,他也想把它抓住!”
秦非\"砰\"然一声把书阖拢,眼色惨淡。是了,火花。她所谓的火花。她要以生命交换的火花,那一刹那的美!对她而言,这一刹那的美已经得到又失去了,以后的生命不会再美了。这一瞬间,他想起了洁舲和他谈过的所有的话:“生时丽似夏花,死时美如秋叶\",\"生而何欢,死而何惧\",他再从书架上取出三岛由纪夫的全集,一本本翻过去,有一页稿飘了下来,上面是洁舲的手抄稿,但是她改动了几个字:“精神被轻视,肉体被侮蔑。欢乐易逝去,喜悦变了质,淫荡非我愿,纯洁何所觅?易感的心早已磨钝,而诗意的风采也将消失。”
这首诗的后面,她还另外写了一首小诗:“当美丽不再美丽,当诗意不再诗意,当幸福已像火花般闪过,当未来只剩下丑陋空虚,那就只有……安详的沉沉睡去。切莫为生命的终去而叹息,更无须为死亡而悲泣,生命的无奈是深沉的悲剧,让一切静止、静止、静止。结束悲剧才是永恒的美丽!洁舲写于一九七六年春\"秦非闭了闲眼睛,把纸条塞进牧原手中。他心里已经雪亮雪亮,完全明白了。洁舲的预感,一向强烈,一九七六年春,几个月前的事了!她早就写好了这张纸条,早就给自己准备了退路!她把纸条夹在三岛的书中,是因为她和他谈过三岛对死亡的看法,一种凄凉悲壮的美!如果她有朝一日,面临到今天的局面,逃不掉生命加诸于她的各种\"无奈\",而让所有\"重建\"的美丽都又化为丑陋。她会结束自己,他会去追寻那\"永恒的美丽\"!世界上只有一种\"美丽\"是\"永恒\"的,那就是在\"风采消失前\"的\"死亡\"。秦非呆怔了几秒钟,什么都不必怀疑了!洁舲连他会到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中来找她,都已经事先料到了!他回头去看牧原,后者的脸上已毫无人色,眼中充满了极端的悔恨、绝望、和恐惧!他也懂了!
他终于也了解洁舲了!只是,恐怕他已经了解得太晚太晚了!
“宝鹃!\"秦非沙哑的喊了出来:“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单,虽然是大海捞针、总比不捞好!张嫂,去报警!再有,医院……医院……\"他抓住了宝鹃:“宝鹃,如果她安心想死,她会采取什么方法?”
“静……静……\"宝鹃的牙齿打着战。\"静派注射!”
是的,静脉注射!她早就学会了所有护士的专长!秦非放开宝鹃,冲到隔壁的配药间去。好半晌,他出来了,脸色如纸般刷白刷白。
“宝鹃,我们还剩多少瓶生理食盐水?\"他问。
“记录上不是有吗?”
“是的,我查了记录。少了一瓶!\"他瞪着宝鹃。\"一瓶生理食盐水,当然还有注射针和橡皮管,另外,她带走了三公克的P……!”
宝鹃的脸立即变得和秦非一样惨白了。
“她带走了什么?\"牧原睁大眼睛,急切而焦灼。\"那是什么?毒药吗?”
“麻醉前用的引导剂!\"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,他跌坐在椅子里,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方,脸上毫无表情。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,低沉得近乎平静,平静得近乎空洞,空洞得近麻木。\"不必再慌乱,不必再找她了!她完了!她不会活着回来了。那药,只要用○。五公克就足以让人入睡。她把三公克加在生理食盐水中注射,是连\'失误\'的机会都不给自己!假如她直接注射,这种药的药力太强,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着了,因而会注射不够量而被获救!假若用生理食盐水,她可以只用半瓶水,那么,十几分钟之内,她就把一切都结束了。\"他顿了顿,清晰的吐了出来:“死定了!我告诉你们,她死定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