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中一声也不响,八成摔昏了。洁舲手忙脚乱的去检查孩子的头,中中左额上,有个小拳头般大小的肿块,已经隆了起来。洁舲用手揉着那肿块,急得几乎要哭了:“中中!中中!中中!\"她呼唤着,脑子里疯狂的转着\"脑震荡\"、\"脑血管破裂\"等名词。\"中中,你说话!中中!你怎样?”
“我不哭!\"中中终于说话了,眼睛瞪得大大的,\"我很勇敢,摔跤也不哭!”
“哦!老天!\"洁舲透了口气,一手抓着珊珊,一手拉着中中,她的心脏还在擂鼓般跳动着,她觉得那无色无光无声的世界又在对她紧压过来。\"我们快回去,给爸爸检查一下!我们快回去!”
她带着两个孩子,脸色苍白的冲进了新仁大厦,秦非在新仁大厦中占了两个单位,一个单位是诊所,一个单位是住家。洁舲一路紧张的喊了进去:“中中摔伤了!快来,中中摔伤了!”
这一喊,秦非、宝鹃、张嫂,全惊动了。大家拥过来,簇拥着小中中,都挤到诊疗室里去了。
洁舲躲进了自己的卧室,在书桌前软软的坐了下来,她用双手蒙住了脸,仆伏在桌上,一种类似犯罪的情绪把她紧紧的抓住了:你居然摔伤了中中!你居然让那孩子掉进水池,再摔伤了额角!你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!你心不在焉,你根本忘记了他们!你在想别的事,想你不该想的事!你疏忽了你的责任!你居然摔伤了中中!你还能做好什么事?你是个废物!
她就这样仆伏着,让内心一连串的自责鞭打着自己。然后,她听到一声房门响,她惊悸的跳起来,回过头去,她看到秦非正关好身后的门,朝她走了过来。他脸色充满了关怀,眼底,没有责难,相反的,却有深挚的体谅。
“我来告诉你,他一点事都没有!\"秦非说,走到书桌边,停在她面前。他伸出手来,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痕,他眼底浮上了一层忧愁。\"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,是不是?\"他的声音低沉而深刻。\"你又认为自己做错了事,是不是?你又在自责,又在自怨,是不是?仅仅是中中摔了一跤,你就开始给自己判刑!是不是?你又有罪了,是不是?洁舲,洁舲,\"他低唤着:“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,你不必对任何事有犯罪感,你如果肯帮我的忙,就是把你自己从那个束缚里解脱出来!你知道,我要你快乐,要你幸福,要你活得无拘无束,你知道,为了这个目标,我们一起打过多辛苦的仗……”
“我知道!我知道!我知道!\"她喃喃的说着。
“但是,你哭了。\"他用手指轻触着她湿润的眼角。\"为什么呢?”
“因为我抱歉。”
“你不需要抱歉!”
她不语,闭了闭眼睛,眼角又有新的泪痕渗出来,她转开头,手腕放在书桌上,用手支着额,遮住了含泪的眸子。秦非凝视她,注意到桌上的字了。他伸过手去,把那张字拿起来,念了一遍,又默默的放下了。室内安静了好一阵子,然后,秦非说:“你想讨论吗?”
“讨论什么?\"她不抬头,低声问。
“生命的意义。”
“好。\"她仍然垂着头。\"你说!”
“我昨天有事去台大医院,到了小儿科癌症病房。\"他沉重的说:“那里面躺着的,都是些孩子,一些生命已经无望的孩子,许多家长陪在里面,整个病房里充斥的是一种绝望的气息,我当时第一个感觉,就是,这世界没有神。如果有神,怎会让这些幼小的生命,饱经折磨、痛苦,再走向死亡。”
她抬起头来了,睁大眼睛看着他。他的神情看来十分疲倦,他额上已有皱纹,实际上,他才四十岁,不该有那些皱纹的。她深思的注视他,觉得自己已从他的眼光中,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,她也看到了那间病房,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,看到了那种绝望。
“自从我当医生以来,\"秦非继续说:“我经常要面对痛苦和死亡,我也经常要面对痛苦和死亡,我也经常思索,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?尤其当我面对那种毫无希望的病患者,或者,面对像王晓民那种植物人的病患者时,我往往觉得自己承受的压力比他们都大。对我来说,这是种……”
“痛苦。\"她低低接口。
他住了嘴,凝视她。
“你懂的,是吗?你了解,是吗?\"他问。
她点了点头。
“可是,\"她说:“每当你治好一个病人的时候,你又充满了希望,你又得到补偿,觉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义……活着,就是意义。你会为了这个意义再去努力和奋斗,直到你又碰到一个绝望时……你,就这样矛盾的生活着。秦非,\"她叹口气:“当医生,对你也是种负担!”
他看着她。他们对看着。好半晌,他微笑了起来。
“洁舲,\"他说:“你知不知道你很聪明?”
“是吗?\"她反问:“不太知道,你最好告诉我,我需要直接的鼓励,来治好我那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和忧郁症。”
“你是太聪明了!\"他叹息着说:“岂止聪明,你敏锐、美丽、热情,而女性!\"他再叹口气。\"洁舲,你该找个男朋友了,该轰轰烈烈的去恋爱。到那时候,你会发现生命的意义,远超过你的想象。我一直等待着,等你真正开始你的人生………”
“我的人生早就开始了。\"她打断他。
“还不算。\"他说:“当你真正恋爱的时候,当你会为等电话而心跳,等门铃而不安,等见面而狂喜的时候,你就在人生的道路上进了一大步。那时,你或者能了解,你来到这世界上的目的!”
她不语,深思着。
有人敲门,秦非回过头去说:“进来!”
宝鹃推开房门,笑嘻嘻的走了进来。
“中中怎样?还疼吗?\"秦非问\"哈!\"宝鹃挑着眉毛。\"他说他不知道什么叫痛,现在正满屋子跳,嘴里砰砰砰的放枪,问他干什么,他说他正和一群隐形人打仗呢!他已经打死五个隐形人了!\"宝鹃走近洁舲身边。\"你瞧,这就是孩子!假如你因为他摔了一跤,你就懊恼的话,你未免太傻了!”
洁舲看看秦非,又看看洁舲。
“你们两个,对我的了解,好象远超过了我自己对我的了解!\"她说。
“本来就是!\"宝鹃笑着。\"你们在讨论什么?\"她看着桌面那张纸:“生命的意义?”
“是的。\"秦非说:“你有高见吗?”
宝鹃站在洁舲身后,她用双臂从背后搂住洁舲,让后者的脑袋紧偎在她怀中,她就这样揽着她。亲切、真挚,而热情的说:“洁舲,我告诉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。生命是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。而这世界上,又有许多爱着我们的人,那些人希望看到我们笑,看到我们快乐。就像我们希望看到珊珊和中中笑一样。所以,我们要活着,为那些爱我们的人活着。洁舲,这是义务,不是权利!”
秦非抬起头来,眼睛发亮的看着宝鹃:“你比我说的透彻多了!\"他说。\"我从癌症病房说起,绕了半天圈子,还说了个糊里糊涂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