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怎能这样武断?\"他说:“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想,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,什么友谊、爱情、婚姻……都无法存在了!这种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!”“我并没说我的思想是真理,也没勉强你认同我的思想,”
她沉静的说着,走上历史博物馆的台阶。\"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想法而已。”
“你的想法不一定对。”
“我没说我的想法一定对呀!”
他又没辙了。本来就是呀,她没说自己一定对呀!
她去售票口买票,他惊觉的又跟了过去。
“你要参观历史博物馆?\"他多余的问,问出口就觉得真苯,今天自己的表现简直差透了。\"等一等,我也去!\"他慌忙也买了张票,再问:“他们在展览什么?”
她冲着他嫣然一笑。
“你常常这样盲目的跟着别人转吗?\"她问。
“哦!\"他顿了顿,有些恼羞成怒了,他几乎是气冲冲的回答了一句:“并不是!我今天完全反常!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!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,除了碰钉子,什么都不会!”
她不笑了,对他静静注视着,静静的打量着,那眼光和煦而温暖,像个母亲在看她那摔了跤而乱发脾气的孩子一样。
然后,她说:“他们今天展出一百位书法家的字,不知道你对书法有没有兴趣?不过,无论如何,是值得看的!”
她语气里的\"邀请\",使他又振奋了。于是,他跟着她走进了历史博物馆,一屋子凉凉冷气迎接着他们。她开始看那些毛笔的巨幅书法,也看那些蝇头小楷,每张横轴立轴,她都看得十分仔细,而且不再跟他说话了。她的帽子已经取了下来,一头乌黑的长发如水般披泻在肩上。她看得那么专心,眼睛里亮着光采,他对那些毛笔字看不出名堂,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的神韵拍摄下来。然后,她停在一张立轴前面久久不去,眼光从上到下的看着那立轴,看了一遍又一遍,她眼里逐渐有些濡湿,一种被深深感动的情绪显然抓住了她,她瞪着那张字,痴痴的注视着。
他不由自主的,跟着她的眼光,去看那幅字。
那大约是幅行书,写的字行云流水,乌鸦鸦的一大篇。他定睛细看,是写的一首长诗。他对书法实在研究不够深,第一次,他发现连\"字\"都能\"感动\"人。他对那书法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。站在她身边,他悄悄的、小声的、敬畏的问:“这字写得好极了,是吗?”
“不止是,\"她轻声说:“这是我喜欢的一首诗,每次我看到这首诗,都会情不自禁的感动起来。”
“哦?\"他慌忙去看那首诗,诗名是《代悲白头翁》,写得很长,他仔细念着:“洛阳城东桃李花,飞来飞去落谁家?幽闺儿女惜颜色,坐见落花长叹息。今年花落颜色改,明年花开复谁在?已见松柏摧为薪,更闻沧田变为海。古人无复洛城东,今人还对落花风。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……”
他还没看完这首长诗,她已经碰了碰他说:“走吧!”
他慌忙跟在她身边走开。
“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词?\"她忽然问。
“是的。\"他答,幸好看过《红楼梦》。
“我想,葬花词就受这首诗的影响。\"她轻描淡写的说:“事实上,很多诗都是用不同的文字,表达相同的意思。你知道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吗?\"她又忽然问。
他呆了。《春江花月夜》是一首诗吗?他以为是一部电影的名字。
“《春江花月夜》中有几句?\"她没有为难他,自己背诵着: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……这和刚刚那几句:古人无复洛城东,今人还对落花风。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……的意境是一样的。当然,写得最好的是\'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,是非成败转头空,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!\'的句子,那种气魄就比用花与月来写,更有力多了!不过,这几句也是从苏东坡的\'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\'中演变来的!”
他瞪着她,听呆了,看傻了。她已经不止是个\"奇迹\"和\"惊喜\"了,原来她还是本\"唐诗\"。
“能不能问你一句话,\"他忘了禁忌和钉子,又冲口而出:“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?”
“T大。中文系。\"她居然回答了,歉然的笑笑。\"我忘了,诗词一定使你很烦,现在大部分人都不念这些玩意了。不过,中国文学是很迷人的,那些意境,往往都写得非常深远。\"她想了想,又问:“你觉不觉得,中国的诗词,都是很灰色?”
“是吗?\"他仓猝的反问,忽然间,觉得自己已经从\"教授\"被降格为\"学生“了。
“你瞧,\"她说:“什么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什么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什么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消愁愁更愁。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什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,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什么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泪下。什么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。什么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……你瞧,随便念一念就知道,中国文人的思想是消极的,不是积极的。是吗?”
他真的由衷折服了。他从未想过中国文学思想这回事,听她这样一分析,似乎还颇有道理。
“或者,\"他慢吞吞的说:“中国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透。人生,本来就只有短短数十年,这数十年间,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。就算事事都如意,就算成了英雄豪杰,叱咤风云,最后也不过落到\'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\'的地步。所以,不是中国的诗词灰色,而是生命本身,到底有什么意义的问题。”
她第一次正视他,眼睛里闪着光采。
“告诉我,\"她说:“你认为生命本身,到底有什么意义?”
“有位哲学家,名叫傅朗克,他说,生命的意义,在于超越自己,如果你超越自己,你就会快乐。”
“傅朗克,没听说过。\"她盯着他:“你认为他对吗?”
“不一定。因为没人知道如何超越自己,每个\'自我\',对每个人来说,都是种极限,很少有人能超越自我。”
“那么,\"她追根究底:“你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?”
他迎视着她的目光,他们已走出历史博物馆,重新沐浴在夏季的阳光下。她的眼睛闪亮而带着热切的\"求知欲\"。
“谜。\"他答了一个字。
她看着他,深思着。一时间,两人都很沉默。然后,她扬起头来,长发往后甩了甩,她爽朗的笑了。
“我喜欢你这种说法!\"她喜悦的说:“谜。真的,这是很好的字!”
“如果我通过了你的考试,\"他慌忙说:“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?”
她笑了。
“何洁舲。\"她清脆的说:“人生几何的何,纯洁的洁,舟字边一个令字的舲,一条洁白的小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