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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我没有,我没有!\"豌豆花辩解着,挨打已成家常便饭,但是\"被冤枉\"仍然使她痛心疾首。

  “你还耍赖!\"鲁森尧抓起柜台上一把铁铲,就对豌豆花当头砸下去。

  豌豆花立刻晕过去了,左额的头发根里裂开一道两吋长的伤口,流了好多血。乌日乡一共只有两条街,没有外科医生。玉兰以为她会死掉了,因为她有好几天都苍白得像纸,呕吐,不能吃东西,一下床就东歪西倒。玉兰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祷,哭着,低低呼唤着:“豌豆花,你要有个三长两短,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爸!豌豆花!你一定要好起来呀!你一定要好起来呀!我苦命的、苦命的、苦命的孩子呀!”

 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当顽强的,她终于痊愈了。发根里,留下一道疤痕,还好,因为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,遮住了那伤疤,总算没有破相。只是,后来,豌豆花始终有偏头痛的毛病。

  这次豌豆花几乎被打死,总算引起了学校和邻居的公愤,大家一状告到里长那儿,里长又会合了邻长,对鲁森尧劝解了一大堆话,刚好那天鲁森尧没喝醉,心情也正不坏,他就耸耸肩膀,摊摊手说了句:“算我欠了他们杨家的债吧!以后只要她不犯错,我就不打她好了!”

  以后,他确实比较少打豌豆花了。最主要的,还是发现秋虹肩上那块引起风暴的“瘀血”,只是一块与生俱来的\"胎记\"而已。

  可是,豌豆花的命运并没有转好。因为,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来临了。

  第六章

 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。

  最初,有一个热带性的低气压,在南海东沙群岛的东北海面上,形成了不明的风暴,以每小时六十海哩的风速,吹向台湾中部。八月七日早上九时起,暴雨开始倾盆而下,连续不停的下了十二小时。

  在台湾中部,有一条发源于次高山的河流,名叫大肚溪,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。大肚溪的上流,汇合了新高山、阿里山的支流,在山区中盘旋曲折,到埔里才进入平原。但埔里仍属山区,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。大肚溪在埔里一带,依旧弯弯曲曲,迂回了八十多里,才到达台中境内,流到彰化附近的乌日乡,与另一条大里溪汇合,才蜿蜒入海。

  这条大肚溪,是中部农民最主要的水源,流域面积广达两万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,区内数十个村庄,都依赖这条河流生活。在彰化一带,大部分的居民都务农,他们靠上帝赋予的资源而生存,再也没料到,有朝一日,上帝给的恩赐,上帝竟会收回。

  八月七日,在十二小时的持续大雨后,海水涨潮,受洪流激荡,与大肚溪合而为一,开始倒流。一时间,大水汹汹涌涌、奔奔腾腾,迅速的冲击进大肚溪,大肚溪沿岸的堤防完全冲垮,洪水滚滚而来,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泻,以惊人的速度,淹没土地,卷走村舍,冲断桥梁,带走牲畜!……

  而许多犹在睡梦中的农民居民,竟在一夜间妻离子散,丧失生命。

  这夜,豌豆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里,弟弟光宗又留在一个同学家中过夜。由于大雨,那天没有上课,豌豆花整天都在帮着做家事,带弟妹、洗尿布,雨天衣服无法晒在外面,晚上,整个屋子里挂满了秋虹的尿布,连豌豆花的卧房里都拉得像万国旗。秋虹跟着父母,睡在隔壁的卧房里,鲁森尧照例喝了酒,但他那夜喝得不多,因为睡前,豌豆花还听到他在折辱玉兰的声音。

  大水涌进室内,是豌豆花第一个发现的,因为她还没睡着,她正幻想着自己是某个童话故事中的女主角,那些时候,她最大的快乐,就是读书和幻想。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,她首先觉得床架子在晃动,她摸摸身边的妹妹,睡得正香,也没做恶梦,怎么床在动呢?难道是地震了?她摸黑下床,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,却一脚踩进了齐腰的大水里。这一下,她大惊失色,立刻本能的呼叫起来:“光美!光宗!淹水了!淹水了!妈妈!妈妈!淹水了!淹水了!淹水了!……”

  慌乱中,她盘水奔向母亲的房间,摸着电灯开关,灯不亮了。而水势汹汹涌涌,一下子已淹到她的胸口,她开始尖叫:“妈妈!妈妈!”

  黑暗中,她听到\"噗通\"一声水响,有人跳进水中了,接着,是玉兰的哀号:“光宗!光宗在刘家!我要找光宗去!光宗……光宗……”

  “妈妈!\"她叫着,伸手盲目的去抓,只抓到玉兰的一个衣角,玉兰的身影,就迅速的从她身边掠过,手里还紧抱着秋虹,一阵\"哗啦啦\"的水声,玉兰已盘着水,直冲到外面去了。

  豌豆花站立不住了,整个人开始漂浮起来,同时,她听到屋子在裂开,四面八方,好象有各种各样恐怖而古怪的声音:碎裂声、水声、人声、东西掉进水中的”噗通\"声……

  而在这所有的声音中,还有鲁森尧尖着嗓子的大吼大叫声:“玉兰!不许出去!玉兰,把秋虹给我抱回来!玉兰!他妈的!玉兰,你在哪里……”

  四周是一片漆黑,头顶上,有木板垮下来,接着,整个屋子全塌了。豌豆花惊恐得已失去了意识,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冲下去,接着,水流就卷住她,往黑暗的不知名的方向冲去,她的脚已碰不到地了。她想叫,才张嘴,水就冲进了她的嘴中,她开始伸手乱抓,这一抓,居然抓到了另一只男人的手,她也不知道这只手是谁的,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举起来,放在一块浮动的床板上,她死命的攀着床板,脑子里钻进来的第一个思想就是光美,光美还睡在床上!她放开喉咙,尖叫起来:“光美!光美!光美!你在哪里?”

  她这一喊,她身边那男人也蓦然被喊醒了。他在惊慌中仍然破口大骂:“原来我救了你这小婊子!豌豆花!你妈呢?\"接着,他凄厉的喊了起来:“玉兰!玉兰!你给我把小秋虹抱回来!秋虹!秋虹!玉兰!你伤到了秋虹,我就宰了你!玉兰……玉兰!我的秋虹呢?我的秋虹呢?”

  豌豆花死力攀着木板,这块载着她和鲁森尧的木板。感觉到木板正被洪流汹涌着冲远,冲远。她已经无力去思想,只听到鲁森尧在她耳畔狂呼狂号。这声调的凄厉,和那汹涌的水势,房屋倒塌的声音,风的呼啸,全汇合成某种无以名状的恐怖。同时,还有许多凄厉的喊声,在各处飘浮着。无数的树叶枯枝从她身上拉扯过去。这是世界的末日了。整个世界都完了。什么都完了。她摇摇晃晃的爬在木板上,水不住从她身上淹过来,又退下去,每次,都几乎要把她扯离那块木板。她不敢动。世界没有了,这世界只有水,水和恐怖,水和鲁森尧。

  鲁森尧仍然在喊叫着,只是,一声比一声沙哑,一声比一声绝望:“秋虹!我的秋虹!玉兰!你滚到哪里去了?秋虹……我的秋虹……”

  豌豆花挣扎着想让自己清醒,她勉强睁大眼睛,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,上面黑幢幢的漂浮着一些看不清的东西,大雨直接淋在头顶上,没有屋顶,没有村落,整个乌日乡都看不见了。木板在漂,要漂到大海里去。豌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来越涣散的思想:大海里什么都有,光宗、光美、秋虹、玉兰……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?她的心开始绞痛起来,绞痛又绞痛。而她身边,鲁森尧的狂喊已转变为哭泣:“玉兰……玉兰……秋虹……秋虹……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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