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没有看到挑夫?有没有看到孩子?”
曾连长立刻派了两个人,全队搜查,并分别到前后各路去找寻,回报都说,开拔后就没人见过他们。
弟弟们丢了!弟弟们失踪了!我父母急得快疯了。
“别急!”曾连长镇定的说:“我们的目的地是东安,临时决定在白牙驻扎下来,一定是挑夫走得快,先到了东安,说不定,他们正在东安找我们呢!不要慌,明天我们早一点到东安,保证一找就找到!”
曾连长自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,我父母听了,大概也觉得言之有理。虽然惶急得坐立不安,粒米难下,也只得眼巴巴的等天亮。那一夜实在太漫长了!父母和我,都整夜没有阖眼,母亲急哭了,一直自怨自艾没有看好两个弟弟,父亲不住的安慰母亲,自己的眼眶也红着。我咬着牙默祷,天快一点亮吧!弟弟们一定在东安城里,一定在东安!
终于挨到天亮,终于大队开拔,终于到了东安城!
一进东安城,父母和曾连长,就都怔住了。
原来,东安是个很大的城,居民很多。但是,东安在政策上,准备弃守,所以,城里的老百姓,早已在政府的安排下,完全撤走了。我们现在走进去的东安城,已没有一个居民,所有的民房都敞着大门,城里驻扎的全是国军。各师各营各连的国军都有,这根本是一个大军营!
城里哪儿有两个挑夫?哪儿有两个弟弟?
曾连长叫来几个士兵,走遍全东安城找!
找不到!根本没有人看到过两个挑夫挑着两个孩子!
父母亲伤痛欲绝,连一向镇静的曾连长,也开始不安起来。他又说,可能他们还在白牙。我们从大风坳山下到白牙走的是小路,路较近,如果挑夫走了大路,或在中途休息,那么可能比我们较晚才到白牙。也可能从白牙到东安走了一条与我们不同的路,尚在路上。于是,他一面安慰我们,一面分派两批快骑,分两路向白么赶去!
第一批快骑回报:没有踪迹。
我们把希望寄托在第二批快骑身上,等待中时间变得特别缓慢,焦虑也越来越重,然后,第二批的王排长快马跑回来了,他大声叫着说:“我们找不到陈家的娃仔,却与一批日军遭遇上了,他们向我们放枪,我们也向他们放枪!我想找娃仔事小,回来报告日军的动向更重要!”据说,政府为了保持抗战的实力,不愿意作无谓的消耗战,军队都奉命退守到各地。东安既不是迎战的战场,又知道日军加速进逼,于是,顿时间,东安城乱成一团。各路军队都纷纷提前向各自目的地开拔。曾连长率领的是辎重部队,更不能不与其他部队一起撤离!
眼看别的部队都已撤离,曾连长不能再犹豫,一面大声下令自己的部队撤退,一面飞快的把我抱上马,对我父亲大叫着说:“陈先生,年纪轻轻的,还怕没儿子吗?生命要紧,快走吧!”说着便拍马疾驰。也许在他想来,只要把我带走,我父母也就会跟上来了!这些日子来,我一直跟着曾连长骑马,也因为跟着曾连长骑马,我才没有和弟弟们一起失踪。曾连长马背上的位子,我都坐熟了。可是,这次,我惊惶回顾。只看到我那可怜的爸爸妈妈,呆呆的站在路边,像两根木桩,动也不动。我心中大急大疼,那位子就再也坐不稳了。我嘴里狂叫了一声:
“妈妈呀!”一面,就挣扎着跳下马去,曾连长试图拉住我,我早已连滚带跌的摔下马背,耳边只听到连长那匹骏马一声长嘶,再回头,那马载着曾连长,已如箭离弦般,绝尘而去。我没被马踩死,真是古怪!我从地上爬起来,跌跌冲冲的爬到母亲身边。
母亲用双手紧拥住我,父亲愣愣的站在旁边。我们一家三口,就这样呆呆的、失魂的,眼看着军队一队队飞驰而去。
一切好快,曾连长不见了,所有的驻军都不见了,只有滚滚尘埃,随风飞扬。偌大的东安城,在瞬间已成空城。城里只有我们三个人。四周变得像死一样寂静。风吹过,街上的纸片、树叶、灰尘……在风中翻滚。家家户户,房门大开,箱笼衣物,散落满地。
我们伫立在街边上,听而不闻,视而不见,心里想的,只是那两个现在不知流落何方的弟弟!
第十三章 投河
我不知道我们在东安城里站了多久。只知道,最后,我父母终于开始走动了。他们牵着我的手,一边一个,很机械化的,很下意识的,很安静的向城外走去,没有人说一句话。
我从马背上摔下时,把鞋子也滑掉了。跟着父母走出东安城,在那种慑人心魄的肃穆气氛下,我想也没想到我的鞋子。出了东安城,地上满是煤渣和碎石子,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石子上,脚底彻骨的刺痛,但我咬紧牙关,不说也不哼。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。虽然我那么小,我已深深体会出当时那份凄凉,那份悲痛,和那份绝望!
城外有条河,叫做东安河,离城要经过东安河上的那座桥——东安桥。我们机械化的走上桥,母亲走到桥的中央,便停下步子,站在桥栏杆边,痴痴的凝视着桥下的潺潺水流!
我还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,父亲已闪电般扑过来,一把抱住我母亲,他们虽然没说一句话,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,父亲知道母亲要做的事。“不行!”父亲流着泪说:“不行!”
“还有什么路可走吗?”母亲凄然问:“两个儿子都丢了!全部行李衣服也丢了!凤凰连双鞋子都没有。曾连长走了,日本军人马上就要打来……我们还有路走吗?孩子失去,我的心也死了!而且,日本人追来了我们也是死路一条,与其没有尊严的死在日本人手里,不如有尊严的死在自己手里!”
父亲仰天长叹。“好吧!要死,三个人就死在一起吧!”
母亲俯下身来,对我说;“凤凰,你要不要跟爸爸妈妈一起死?”那时候,我只有六岁,根本还不了解“死”的真正意义,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妈妈,爸爸妈妈要“死”,我焉有不死的道理。我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,眼眶里充满了泪水,我想麒麟、想小弟,我知道他们丢了,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。
所以,我回答说:“好!”
说完,我哭了。
母亲也哭了。父亲也哭了。我们一面哭着,一面走下桥来,走到岸边的草丛里,我亲眼看到父母相对凝视,再凄然地拥吻在一起,然后从岸边的斜坡上向河中滚去,滚进了河水。
河水并不很深,我看到父亲把母亲的头按在水中,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。母亲不再动弹,父亲也不再动弹,河水不能使他们沉没,但已使他们窒息。
我开始着急,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,我既然答应说也愿意死,当然也得一死,我不知道怎样才会死。既然父母说要死便滚进河水,谅必要死就得下水。
因此,我一步一步的向河水中走去,慢慢的挨向父母。水流很急,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只是要跌倒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维持身子的平衡。河水逐渐浸没了我的小腿,浸没了我的膝盖,当河水没过我的腰时,我再也无法站稳,就坐了下去。这一坐下去,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颈项了。这样一来,恐惧、惊吓、和悲痛全对我卷来,我本能的就放声大哭,边哭边喊:“妈妈呀!爸爸呀!妈妈呀!爸爸呀!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