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坐下吧!”“不好吗?”她问。“很好。”他真诚的说:“只是,我更喜欢面对着你。坐下吧!”他拉住她。她的手在他手中抽搐了一下,她不自禁的疼得皱眉头,嘴里唏哩呼噜的抽着气。他这才惊觉她的手昨晚烧伤了。
“给我看看!”“没什么。”她想藏起来。
“给我看!”他固执的说:“别忘了我是医生。”
“我应该预交一笔医药费在你这儿。”她的眼神黯淡,但是,唇边却始终带笑。“不,你应该去保意外险。”
他注视那只手,昨晚灼伤的部份已经起了一溜小水泡,红肿而发亮。他说:“我去拿点药!”“别忙,”她拉住他。“你坐下。和我说说话,不要跑来跑去的好吗?我的手实在没有什么。”
“伤口在心上?”他冲口而出。说完,就后悔了。这种说话不经思考的毛病,实在是被冰儿他们三个传染的,可是,说完了他依然会觉得太鲁莽。果然,冰儿唇边的笑容消失了,眼神更加黯淡了。坐在沙发上,她把双腿又盘在沙发里,整个人蜷缩着,看来十分脆弱,十分无助。
他去取了药,有好长的一段时间,他们都没有说话,他忙着帮她消毒、上药,又用绷带细心包扎起来。都弄好了,他才拍拍她的手背说:“拜托,最好不要碰水。”“哈!”她突然说:“我知道我不能碰水,小时候,算命先生说我命中要防水,最好不要学游泳。我看,我将来说不定会淹死。”“淹死、烧死、毒死,”他叹口气:“你对死亡的兴趣实在很大。”她侧着头,深思了一下。
“慕唐,”她正色说:“你是医生,请你告诉我,人为什么要活着?”“因为——”他也深思了一下。“人不幸而有了生命,所以必须活着。”“那么,人又为什么会死亡?”
“因为——人不幸而有了生命,所以必须会死亡。”
她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。
“就这么简单?”“是的。”她又想了一下,忽然说:
“慕唐,你知不知道?你常常让我很动心?”
唉唉!冰儿。他心中叹着气。不能这样说话,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,冰儿,不能这样说话。你会搅动一池春水,你会引起一场火山爆发。你言者无心,怎能保证听者无意?他蓦然间移动了身子,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。端起咖啡,他掩饰什么似的喝了一口,说:
“告诉我,你和阿紫之间怎样了?”他问。
“很好。”她简短的说。
“很好?”他重复的问。
她抬眼看看他。忽然把下巴埋进膝头去。
“不好。”她说。“不好?”“不好,不好,不好。”她摇着头。“你知道吗?今天一整天,我们找不出话来说。以前,我们总是说这个说那个,有事没事我们都可以聊到深夜,但是,今天我们之间僵掉了,我们居然无话可说!”她咬咬牙。“那个——该死的徐世楚!”
他不语。她抬眼看他。
“慕唐,你坦白告诉我,我是不是让人很累?”
“有一点。”他坦白的说。
“你会‘怕’这种‘累’吗?”她强调了怕和累两个字,清楚而有力的问。“我?”他失笑的说:“我不怕。”
“为什么你不怕?”他笑了。“能拥有这种‘累’的人,是有福了。”他笑着说:“我一直希望有人能让我累一累,那么,就肯定人生的价值了。人,不幸而有了生命,就应该幸而有了爱情。”他沉思片刻。“这种幸福,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”
“幸福?”“是啊!能为你‘累’,也是一种‘幸福’啊!”
她坐着,眼睛闪闪发光。忽然间,她就跳了起来,一直走到他面前,她突兀的伸出手臂,搂住了他的脖子,就飞快的在他唇上吻了一下。吻完,她站直身子,说:
“慕唐,你让我心动,你真的让我心动。”
说完,她转身就冲向大门,拉开门,她头也不回的跑走了。他怔怔的坐在那儿,只觉得自己心跳耳热。冰儿,他想,你才让我心动,真的让我心动。
三天后,她走进他的诊所。
“慕唐,我认识你很久了,每次都在你诊所聊天,面对着一大堆医疗用品,好像我是病人似的。今晚,我能不能去你楼上的‘家’里看看?”“当然可以。不过,那儿不是家,是单身宿舍。”
“哦。家的定义是什么?”
“家的定义是‘温暖’,像你们那间幻想屋,虽然没有男主人,却很温暖,是个家。”
“那么,那个家也不存在了,那是女生宿舍。”
他看她,她微笑着,笑得挺不自然的。于是,他带她上了楼,到了他的“单身宿舍”。
其实,这房子布置得简朴而雅致,房子也不小,一个大客厅外,还有两间卧室。只是,李慕唐的书实在太多了,客厅里装了一排大书架,里面全是书,卧室里也有书架,也堆满了书。再加上,李慕唐看完书常随便丢,所以,沙发上,茶几上,地毯上……到处都有书。因此,这房里虽然有沙发有茶几有安乐椅,墙上也挂了字画,窗上也有窗帘,可是,你一走进来,仍然像走入了一间图书馆,实在不像一个家庭的客厅。“哇!”冰儿四面打量着。“怪不得!”
“怪不得什么?”“怪不得我总感到你和一般医生不同!你温文儒雅,一身的书卷味,随便说几句话,就要让人想上老半天!原来,你的思想,你的学问,你的深度……是这样培养出来的!”
他的心轻飘飘了起来,幸好,他还有些“理智”。他走过去,停在冰儿面前,郑重的看她。
“冰儿,我们约法三章好吗?”
“怎样?”“不要灌醉我。”“我不懂。”“你懂的。你冰雪聪明,所以,你什么都懂。”他凝视她。“你知道,我酒量很浅,很容易醉。”
她的睫毛闪了闪,定睛看他。
“我从不撒谎。”她说。
“才怪。”“我不会拿我内心的感觉来撒谎。”她认真的说:“你不是酒量太浅,你是太谦虚了,要不然,你就是自我的认识不够。”她走到书架前面去。“好吧,我不说,免得你莫名其妙就醉了。”
她看着书,突然大发现似的叫起来:“哇!你这儿居然有好多翻译小说!哀泣之岛,玫瑰的名字,亲密关系,四季,砂之器,刺鸟……哇,我能不能借回去看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她开始收集她想看的书,抱了一大叠。
“别太贪心,”他说:“你先拿一部份,看完了可以再来换。”
“好。”她翻着书本,选她要的。
“你这样选书,怎么知道那一本是你要看的?”“我找对白多的书。”她说:“我最怕看描写了一大堆,而没有对白的书,所以,理论性的书我绝不看。”她选了四季、情结、砂之器,和刺鸟。“很好,”他说。“侦探、恐怖、爱情、文艺都有了。只差科幻小说!”她在沙发里坐下来,把小说堆在一边。
“我有没有东西可以喝?”她问。
“有茶。”“好,我自己来冲。”她又跳了起来。
他伸手阻止她。“我去,你是客。”她把他拉了回来。“坐下!好吗?”她说:“我不是客。除非你不欢迎我以后再来,否则,你让我自由一点。我会找到你的茶叶罐,你放心。”她真的找到了茶叶罐,也找到了茶杯,还找到了热水瓶。她冲了两杯热茶,端过来,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。然后,她舒适的躺进了沙发里,再度环视四周,轻轻的叹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