韶天和晓蕾,前者是我母系的亲人,后者是我父系的亲人。没有料到,我居然在北京,见到了我父母双方的亲人。事实上,和亲人的见面,这还是开始。几天后,韶天已经帮我联络上所有在北京的“袁家人”(我母亲姓袁),我在旅馆楼下的四季餐厅,席开二桌,和这些亲人一一见面!
很难形容那个晚上。我的姨妈们、舅舅们都来了。确实,像鑫涛所预言的,这些亲人都“相见不相识”了。大家拉着我的手,抢着告诉我,他是我的几舅,她是我的几姨,她是我的哪个舅妈。他又是我的哪个姨夫……我面对一屋子的白发慈颜,只感到泪水往眼眶里盈满……哦,人,真该珍惜能相聚的时刻,因为,“相聚”是这样不容易呀!那晚,我没喝多少酒,却感到自己醉了!
见完袁家在北京的亲人,我想,我大概见不到湖南的亲人了。谁知道,在我离开北京的前一天,我的代训表姐,代杰表哥,和我的表外甥唐昭学,却远迢迢地从湖南,乘火车赶来北京和我相会了。我那代训表姐,已经六十八岁,因为火车拥挤,竟然是站着来北京的!
别提我一见到他们的那份震动了。当年刚新婚的表姐,如今已白发苍苍,当年正青春的表哥,现在也头顶微秃了。唐昭学,他比我小一辈,年龄却比我大一截。在我童年时,他常带着我游山玩水。记忆最深刻的,是他有一支笛子,我却在一次淘气中,把他的笛子敲碎了!当我重提往事时,他们都说记不得了。却不住的称赞我儿时有多“乖”,有多“懂事”,善良的他们,都不记得我的“错”,只记得我的“好”!
代训表姐拥着我,哭了。一面哭,一面絮絮叨叨地说:
“当初送你们全家上火车,实在想不到,一分手就是这么多年!噢,我们都想死你了!可是,你明天又要走了,怎么办!怎么办?”我搂着表姐,嘴里不停地说:“别伤心呀!我们总算见着面了呀!明年我可以再回来呀,以后不会一别就是三十九年呀……。我说着说着,眼泪却滚出来了!于是,我们拥抱着流泪,流完泪,我们又急迫地打量着彼此,急迫地去为对方拭泪,然后,又紧紧抱着,笑了。
唉!我想起我自己写的四句歌词:
“别也不容易,见也不容易!
聚也不容易,散也不容易!”
此时此刻,真是“聚散两依依”呢!
第八章 圆明圆与动物园
在北京的日子,我虽然十分忙碌,但是,几乎该去的地方,我都去了。连北京的著名的琉璃厂,我也去了。
去琉璃厂那天,天气突变,风沙满天,而气温陡降。我自从到北京,对气温就非常不适应,我带足了冬衣,使行装非常累赘,但北京气温始终有27、28度。所以,当有便人回香港时,我把一箱子冬衣,全托人带回香港去了。等我送走了冬衣,这下可好,天气忽然就冷了下来,全街的人,都穿着大衣,用纱巾蒙着头和脸。只有我和鑫涛,还穿着薄薄的衣衫,迎着扑面的寒风和滚滚黄沙,瑟缩在琉璃厂的街头。
琉璃厂确实是北京的一景,因为它太有特色。说实话,我不知道这儿为什么要叫“琉璃厂”?实际了,它是两条纯中国式建筑的街,家家商店,都极富典雅的中国色彩。里面卖的,也全是中国的古玩、字画、纸笔、砚台、图章、画册等。著名的荣宝斋就在这条街上。鑫涛爱画,爱古建筑,这儿对他当然颇具吸引力。可惜,这条街已经太商业化了,而许多商店的对象,都是外国人而不是中国人,里面的字画古董,都缺少精品。即使如此,我们仍然把琉璃厂的每一家店,都逛完了,所有字画,也都细细浏览过了!
逛完琉璃厂,我想,北京该玩该看的地方,都已经差不多了。谁知道,那天晚上,有位记者打电话给我,我们在电话里谈到我所去过的地方,那位记者忽然问我:
“你有没有去圆明园呢?”
“圆明园,”我一怔:“它不是被英法联军烧掉了吗?现在还有什么可看呢?”“你该去圆明园!”那记者热心地说:“你现在看到的地方,故宫也好,北海也好,颐和园也好,天坛也好,雍和宫也好……都是完整无缺,金碧辉煌的。只有圆明园,被毁过,被烧过,现在剩下的是遗址!你站在遗址上,才能感觉出这个民族曾经受过的耻辱和灾难!一个像你这样的作者,来了北京,不能不去圆明园,因为那里有诗,有散文,有壮烈感!”
好一篇说辞,带着太大的说服力!所以,第二天,虽然北京的风沙仍然狂猛,我们却冒着风沙,到了圆明园的遗址。
圆明园不是观光区,参观的人不多。我们从大门而入,走进了一座废园。是的,圆明园早已被毁,但是花园的规模仍在,曲径小巷边,迎春花正盛放着。一片片黄色的花朵,开在断垣残壁中,别有一种怆恻的味道。刹那间,我了解那位记者所说的散文、诗、和壮烈感了!
深入了圆明园,就看到那倾圮的柱子,断裂的围墙,和那倒塌的残砖废瓦。我徘徊在那些断柱回廊边,在遗址的上面,找寻着当日的光彩。是的,那些地基,那些石柱,那些横梁,那些石墩……上面仍精工雕刻着花朵和图画。每朵刻花都在述说一个故事;往日的繁华,往日的血泪。
我和鑫涛,在风沙中流连着。我站在倾圮的大石梯边,站在荒烟蔓草中,不忍遽去。心中浮起的,是元曲中的句子:
“姹紫嫣红开遍,
似这般,都付与断井颓垣。”
圆明园,带给我无限感慨与怆恻。但是,动物园却全然不同了。会去动物园,并不是很偶然的,从到北京,我就闹着想看“熊猫”!我生来喜欢小动物,家中养了狗、养了鸟、养了鱼,还养了一只松鼠猴。我对中国所特有的熊猫,早就兴致勃勃。到北京后,每次车子经过动物园,园门上画的两只熊猫就对我遥遥招手,我总会大叫一声:
“哦,熊猫!”虽然想看熊猫,但是,我的日程实在排得太满,始终抽不出时间来。那天早上,史蜀君和辜朗辉,和我谈到正投机,立刻表示要陪我去看熊猫。于是,我们又是一大群人,浩浩荡荡去了北京的动物园。一走进动物园,我就发现,动物园跟我的年龄已经脱节了。那天的天气,和去圆明园那天正相反,炎热无比,烈日高照。动物园中挤满了大人孩子,大的叫,小的跳,我简直站都站不稳。动物园中当然有“动物”,有“动物”的地方必然有动物的特殊“气味”,“这种特殊气味”加上“人味”加上“暑气”,对我扑面而来,我立即“醺然欲醉”,快晕倒了。
史蜀君到底是当导演的,一眼就看出我的脸色不大对,她立刻说:“我们去找熊猫吧!别的动物也没什么稀奇,主要就是要看看熊猫!”但是,熊猫在哪里?这动物园已经十分破旧,又大而无当,加上没有明确的指标,实在不容易找到要看的动物。杨洁一马当先,到处冲锋陷阵找熊猫,找了半天也没找到,她回头对我咧嘴哈哈一笑:“怎么晓得你琼瑶要逛动物园?早知道我就先来勘察地形。你必须知道,我上次来动物园,是我儿子扬扬三岁的时候!”“现在扬扬多少岁?”我慌忙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