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章 告别故国,期待来年
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飞香港,别了,云南!不,别了,神州!
十点钟,“云南四王”已经来我房中接我们,欧阳和黄子林抱着四束鲜花也送到机场,李蕙已早我们一小时的飞机回成都了。我、鑫涛、承赉、初霞四人上飞机,好多好多人送行。到了机场,小冯为我介绍海关的诸位先生女士小姐,又让进贵宾室喝咖啡,所有行李,都没有让我们操心,自有人去安排一切。
邬湘握紧了我,频频追问:秋天可能再来吗?如果不行,明年何时再来呢?
小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,在我耳边叮咛又叮咛:别忘了我们再访石林,二上莲花峰之约啊!
小冯叹气,女人们真婆婆妈妈!握着我的手一阵猛摇,明年不来云南,本王就和你们绝交!
老鲁一向沉默寡言,只是深深看着我们,轮流对我们说:珍重!珍重!珍重!欧阳把鲜花塞进我怀里,固执地、真切地、诚恳地、不住口地说:别忘了故乡的呼唤!
黄子林兴奋而激动,喃喃不停地说:为你走了四千里,刚刚认识,怎么就要别离呢!
还有小王,他举起相机,为我们再拍下一张照片!
终于,挨到了上飞机的时刻,所有的乘客都上机了,只剩下我们四个。我们在海关人员及云南四王簇拥下(欧阳及黄子林不能送入禁区,彼此挥手,互道珍重。)大家走出机场大厅,飞机停在跑道上等我们。我眼中湿了,再和邬湘、小张拥别一次,小张蓦地哭了,邬湘接着泪流满面,这样一来,我再也忍不住,泪珠就夺眶而出。初霞更是泪落不止。
我们四个走上飞机,登上了梯子,再回头,邬湘和小张哭得唏哩唏啦,拼命和我们挥手。承赉忽然惊呼了一声,用手指着喊:“看那边!”
我们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。啊呀!原来欧阳和黄子林在机场的铁栅栏外,正疯狂般地向我们挥手。当我们也对他们挥手时,欧阳居然激动地爬到铁栅栏的柱子上,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,不住不住不住……地挥手。
我们终于走进了飞机,终于坐定了,机门终于关了……
邬湘、小冯他们仍然站在广场上不走,欧阳和黄子林仍然爬在柱了上挥手……飞机延迟了二十分钟,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去,我们在窗口不断地给他们打手势:写信,写信,写信!他们不断地回答:再来!再来!再来!
飞机终于在跑道上滑行,我回头再看,机场上的人影小了,远了。最后,飞机掠空而起。我再低头下望,昆明市隐隐约约,逐渐远去,绵亘的大地,在云层下起伏不断。我试去泪水,定睛而看,再看,再看;这块绵亘的大地,又一次深深撞击了我的心!
我在云层下寻寻觅觅,一片苍苍茫茫,看不见哪儿是长城,看不见哪儿是长江。至于苍山洱海,更不知已在何方?湘江洞庭,依然在梦魂深处。白云翻翻滚滚,把什么都遮断了。
但是,我确定那云层下,有我故国的土地,有我故国的河山,有我故国的亲人,有我故国的朋友们!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,我终于能回来,和我的河山亲友接触,我已经太幸运了!只是,我那剪不断的乡愁,却不知怎的,反而比来大陆前更重了。“离恨恰如春草,渐行渐远还生!?好在,我们已经有了希望,有了期待!明年可以再来!今年填不满的乡愁,且寄与明年。自从人类发明了飞机,已把人与人间的距离缩短到了最低限度。”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”的诗句,是“唐朝”的事了。今生今世,再也不该有“天长路远魂飞苦,梦魂不到关山难”的遗憾了!
所以,明年,我要回我的故乡湖南。那时,我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,来面对家园的一切!我要去祖父的坟上磕一个头……当然,祖父的坟,不能是如此这般的荒冢,他老人家的儿孙,终于可以照顾他了!我开始计划,该如何修改,该如何祭祖了。
中国人就是这样的!不论时间与空间如何的隔阂,中国人永远在传统的节庆里,做相同的事情:清明要扫墓,中元要祭祖,端午划龙舟,中秋赏明月,除夕庆团圆。中国人爱自己的祖宗,爱自己的土地,爱自己的故乡,爱自己的家园,有强烈的“山河之恋,故国之思。”所以,留下了千古的词句:“独自莫凭栏,无限江山!”“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”“共看明月应垂泪,一夜乡心五处同!”
中国人就是这样的:无论隔着山,隔着海,隔着岁月,中国人的血液里,总是绵绵不断地流动着一条黄河,一条长江!
──全文完──
后记
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五日写于台北可园后记这不是一篇“游记”。是我生命中一段“历程”。
在中国历史上,应该为这样大规模的“探亲之旅”,记上一笔。(据说已有四十万人,完成了“探亲”)这样的旅程,像是一群候鸟的飞行。候鸟一年飞一次,而我们,经过了三十九年,才飞第一次。
我只是一大群候鸟中的一只。我的把这趟飞行的经历,细细写下。其中,有我的“接触”,也有我的“感触”。“接触”的不止是河山和大地,也有亲人和友人。“感触”是随“接触”而至,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。不论是“接触”和“感触”,都带着我的个人色彩,只代表我,不代表其他任何的候鸟。
我的这趟旅程,整个经过,颇具戏剧化。我尽量忠实地记载下所有的一切。其中,不免有疏忽的地方,不免有省略的地方,也有免有错误的地方。(我对于年代、距离、大小、考证等与数字有关的东西,一向弄不清楚。)但是,书中所提到的人物,都用的是真名。
我回大陆,只有短短的四十天。这四十天中,几乎天天都情绪激荡。我本是个容易感动的人,常常陷在感动的情绪中,无以自拔。我知道其他的探亲者,曾面对种种困难,我侥幸有各方友人照顾,使我此行中,只有感动,没有困难。我要在此处,对所有照顾过我的人致谢!
“探亲之旅”。总有一天,会变成历史上一个“过去式”的名词。但是,在我的生命里,这短短四十天,将是我永恒的记忆!
琼瑶
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写于台北可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