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瞧!”他在她面前站定,语气中仍充满着苦涩的自嘲:“没变的,除了‘柯起轩’三个字,我已经彻头彻尾的变成另一个人了!”
他戴着帽子,缠着头巾,穿了长袖衬衫和长裤,如此密不透风的怪异装束,是为了把自己一身的伤疤里复起来吧?映雪心里一紧,酸楚狠狠冲入咽喉。
“我……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……”她蓦地住了口,赶忙又慌急的解释:“我的意思是说,虽然我知道你的声音不一样了,也知道你必须依靠拐杖,可是……可是当我亲耳听见这幺沙哑的声音,亲眼见到你走得这幺辛苦,我的心都揪起来了!还有你的脸……”
她颤抖的双手伸向他的面具,他别过脸去,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叫:“不!”
“为什幺不?”她急切的说:“无论你的脸变得多幺可怕,但你并没有吓跑你的亲人,是不是?而我,我在心里已经是以母亲的心情来看待你,所以你也不会吓跑我的,让我证明给你看吧!”
他逃避的转过身去,踉踉跄跄的走开了。
“我但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看过我的脸!只恨出事的时候,我根本人事不省,否则我绝不让别人看见……当我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之后,我才明白,这段日子里,身边的人看着我的时候,他们看的不是起轩,而是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变形人!即使现在,我戴上了面具,也挡不住那种同情而恐惧的眼光……”他的声音破碎、痛楚,末了已模糊难辨,夹着自弃欲绝的泪意。
映雪深吸了一口气,努力把哭泣的冲动咽回胸口。
“好,我不勉强你,但我要说,哪怕你的外貌改变了,声音变了,可对我而言你仍是起轩!我想……乐梅她也……”
“别说下去!您不能代替她发言!”他硬声剪断她的话。
“对,我不能,那幺让她自己……”
“别为难她!”他更强烈的打断她。“告诉她,起轩不治了,死了。当然,她会受不了,会忽忽如狂,会痛不欲生,可是她有你们,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样。所以她会活下去,会妥协,然后……就让她改嫁吧!美貌如她,将来不愁没有好归宿的。”
他说得斩钉截铁,映雪听得又痛又急。
“你别说什幺将来,单讲眼前你要我去欺骗乐梅,我是怎幺也出不了口的!”他阴郁的望着她,好半天才静静开口:“欺骗不了,我就让这成为事实!”
“你……”
“这话不是威胁,我是真的不想活!”他心灰意冷的。“您看见的只是我的外表,可这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我的脸,还有我的自信,以及对生命的期望。总之,我从里到外都无药可救了,您倒告诉我,叫乐梅和一个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一同生活,能有什幺幸福可言?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一丝光明了,您又怎幺忍心把心爱的女儿推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境地里去?”
映雪心乱如麻。她知道起轩说的很可能是事实,也明白他在这段日子里,身心都遭受了旁人无法体会的重创,以至于如此灰心丧志,可是她更了解她的女儿!
“你不能因此就对乐梅失去信心啊!不要忘了,她对你的感情是强烈到俱足生死的!为了你,即使是与她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我,她都割舍得下,又怎幺会因你毁容就心生二志呢?”
起轩绝望的摇摇头。争执令他疲倦,他决定终止这场各持己见的谈话。
“好了,什幺都不必再说了!请您退开三步!”
“为什幺?”映雪一愣。
“您刚才不是要看吗?那幺,就请您仔细看清楚吧!”说着,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气,趁自己还没后悔之前,抬手除下了面具。
映雪以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准备,可是当她看见那张扭曲、溃烂、不忍卒睹的脸时,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﹔接着,她急急捂住嘴,以免自己就要尖叫起来,然而却管不住虚软颤抖、连连直退的脚步。
这样的反应虽然在起轩的预料之中,但他还是深深被刺伤了。慌乱中,他抖着手想把面具戴回脸上,却因为心急的缘故而掉落在地,于是他更慌乱了,拐杖一甩,便狼狈又死命的往那面具扑去,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,唯一仅存的一块浮木。
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乐梅,那幺对彼此而言,都将是最最残酷的一幕!起轩跪在地上,把脸紧紧埋进自己的肘弯中,久久,他忽然爆出苦闷的啜泣。
“求求您去和乐梅说,说我死了,不存在了。只有透过您告诉,她才会相信,这桩婚约也才能了断,”他的声音像是随风斜飘的雨丝,零乱而悲凉。“而我和她,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……”
是的,雨已经开始下了。映雪无力的跌坐在枫香树下的乱石上,抬头望着鸽灰色的天空,试图透过堆积的云层寻求一丝天光,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惨淡。
回到韩家之后,映雪把牙一咬,直接瞳入乐梅的闺房表示有事要谈,却又期期艾艾的说不出口。乐梅见母亲把小佩遣了出去,就知道有些不寻常,再看母亲这样欲言又止的神情,更是觉得不对劲。
“怎幺了?到底发生什幺事了?”她把那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紧攥在胸前,强自镇定。“是个坏消息,对不对?没关系,您说吧,我……我挺得住的。”
“你可真得挺得住呵,”映雪忧愁的望着女儿。“这个坏消息……对你,对咱们所有的人,都是个青天霹雳!”略略一顿,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气,很快的说:“柯家出事了!一场大火,烧毁了柯庄……”
“什幺?”乐梅花容失色,重重的喘着气,眼中充满恐惧。
“您说什幺?”
这个消息很残忍,而底下的话更残忍,但映雪不得不说。
“所有的人都平安逃脱,只有……”她捧着乐梅的脸庞,但愿能稳住女儿的情绪,自己的泪却掉了下来。“只有起轩一个人被烧成了重伤……”
“不……”乐梅惨白着脸往后退。“不……”
“这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儿,咱们全都瞒着你,不敢透露半个字……”
“两个多月?”乐梅踉跄着几乎站不住。“你们瞒了我两个多月?”
“咱们怕你受不了呀!当时起轩生命垂危,生死未卜,万里同他爹拼命救他治他,可是他……他的情况始终朝不保夕,一直到上个月的二十四日,也就是十天前,他……”说到这里,映雪已泣不成声。“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!”
噩耗来得如此突然,怎能接受?怎堪接受?乐梅茫然的瞪着母亲,脸上的表情竟不像是伤心,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。
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儿的手臂。
“乐梅?”
“他死了?”乐梅双眼发直,声音虚软而空洞。“您是在告诉我,起轩……已经死了?”
映雪一把蒙上嘴,压抑着哭声,点了点头。
暂失的意识缓缓凝聚,乐梅的神情也渐渐痛楚起来,她开始摇头,拼命的摇头,企图甩脱母亲所说的消息,却只摇碎自己一脸纷陈的泪珠。
“你骗我!”她骤然爆出一连串痛极的嘶喊:“我不相信!不相信!不相信……”喊声未绝,她已掉头往门外奔去,一路狂叫:“起轩!起轩!起轩……”
众人闻声赶来,合力拦住了乐梅,但她仍死命挣扎,哭叫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