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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太太,有人找你!”霭如在镜子里对自己匆匆的瞥了一眼,没有施脂粉的脸显得有些苍白,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。打开了门,下女阿英正站在门外。霭如不经心的问:

  “是谁?男的还是女的?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先生不在家,让他改天来?”“我跟他讲过啦。他说他是来找太太的!”

  “找我?”霭如有点诧异的问,一面向楼梯走去,她没有朋友,也不爱应酬,子凯的朋友她更懒得周旋,这会是谁?

  下了楼梯,她一眼看到客厅的窗子前面,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,他正背对着她,注视着窗外的细雨。他身上仍然穿着雨衣,连雨帽都没有摘下,雨衣的领子竖着,遮住了脖子。霭如感到一阵迷惑中又混进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,她扶着楼梯的扶手,手心微微有点出汗。这男人,他明明听到了她下楼的声音,但是他却并不回头。霭如扬着声问:

  “请问——”那男人蓦的转过了身子,雨帽压得很低,但那对闪亮的眼睛却从帽檐下敏锐的盯着她。霭如觉得浑身一震:竖起的衣领,压低的帽檐,那对敏锐而深沉的眼睛:霭如张着嘴,一刹那间,什么话都讲不出来。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加速了运行,心脏跳进了口腔。这情形,这姿态,依稀是十几年前那个下雪的晚上。一个名字在她脑子里,心里,和口腔里徊旋,但却喊不出口。“霭如,不认得我了?”那男人取下了帽子,一张漂亮的,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。依然是当年那样深邃的眼睛,依然是当年那两道浓眉,连那嘴角的两道弧线,也依然如旧!只是,时间没有饶过他,鬓边已有了几许白发,额上也添上了几道皱纹。但,这些并不影响他的漂亮,霭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。她定定的望着他,他也怔怔的注视着她,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沉默。霭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。“孟雷,是你吗?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!”她说,竭力放松自己的情绪。“我刚从美国回来,第一件事就是找寻你!”孟雷说。继续注视着她,似乎想看穿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胞是如何组织的。

  “啊!孟雷,脱下你的雨衣,你请坐,我叫阿英给你倒杯茶!”霭如有点慌乱的说。

  孟雷脱下了雨衣,在沙发上坐了下来。霭如跑出跑进的忙了好一会,倒了两杯茶,又端出几盘西点。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,端茶的手剧烈的颤抖着,以致茶泼出了杯子。终于,她在孟雷的对面坐下来。孟雷的眼光始终在她脸上打转,他的眼睛里包含了过多的爱情与怜惜。霭如看了他一眼,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调回窗外。

  “台湾的天气真坏,忽晴忽雨,昨天还是大晴天,今天就变成这个样子!”霭如说,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

  “是的,下雨天使人沉闷。”他不经心的应了一句。

  “你在美国住在什么地方?”她问,客套的。像对一个陌生的客人。“洛杉矶!”“那儿的天气好吗?”“很好,像现在这个季节,洛杉矶比这里还要暖和。”

  “那里不像台北这样多雨吧?哦,你在洛杉矶,一定也参观了好莱坞?”“是的!”“那些电影明星可爱吗?——我是说,你也见到不少电影明星吧!”霭如一连串的问着问题。

  “并没有见到什么明星,我很少到那儿去,事实上,侨居美国十年,我只去过一次。”

  “哦——”霭如望着面前的茶杯,竭力想找话题。“如果我去那儿,我一定要设法见几个明星,像葛丽亚嘉逊、苏珊海华……哦,你常看电影吗?”

  “不,很少看!”“我也很少看。”霭如说。然后,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讲,空气显得有些沉闷,半晌之后,霭如突然跳了起来。

  “你在美国住了那么久,一定喝不惯茶,我让她们煮点咖啡去!”“慢点!不要走!”孟雷说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。她站住了,孟雷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。她觉得呼吸急促,眼光模糊,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。孟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温柔的响了起来:“告诉我,你好吗?你过得快乐吗?”

  霭如迅速的抬起了头,直视着孟雷的脸,十年来的愤怒抑郁和悲哀在一刹那间齐涌心头。她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,冷峻的说:“你到底来做什么?你又想知道些什么?”

  “我来,为了想见见你,想知道的,只是你过得是不是幸福?”“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?你凭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幸福?”霭如犀利的说,脸上罩着一层寒霜。

  “霭如,还和十年前一样,那么倔强,任性!”孟雷平静的望着她,两道眉微微的锁着。

  霭如猛然泄了气,她无力的坐回沙发里,端起了自己的茶,把茶杯在手上旋转着。火气过去了,代而有之的,是一抹凄凉。她叹了口气说:“不!十年给我的变化很大,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。”她看了孟雷一眼:“你太太好吗?”

  “她死了!”孟雷简短的说:“去年春天,死于胃癌!”

  “哦!”霭如大大的震动了一下,接着又问:“孩子呢?”

  “在美国读书。”“你来台湾,有什么事吗?”

  “只有一件,找你!”霭如望着他,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点颤抖。

  “你难道忘了,我曾经发过誓,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你!”她说。“我没有忘,就因为你这一句话,所以我又来了。”

  霭如不再说话,只注视着自己手里的茶杯,茶杯里浮着一朵小小的茉莉花。小小的茉莉花,小小的白花,小小的雪花。是的,雪花,那漫天漫野的雪,那堆满了门前的雪,那一望无际的雪——北国的冬天,朔风带来了酷寒和大雪。

  晚上,霭如点燃了煤油灯,罩上灯罩。晚饭是提早吃了,从现在到睡觉,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,她该怎样度过?刚刚过了农历年没有多久,往常,家里这个时候是很热闹的。但今年不同,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,所谓全家也只是两个人,她和年老的父亲。父亲已六十几岁,哥哥是他承继香烟的唯一个人,骤然弃世,给他的打击是不可思议的大。因此,哥哥的丧事刚办完,父亲就病倒了,霭如才高中毕业,正在北平准备考大学,接到消息立即回到乡下的农庄里来服侍老父。现在两三个月过去了,父亲的病虽不严重,但也一直没有痊愈。

  霭如叹了口气,在火盆里加上两块炭,泡上一杯香片,在书桌前坐了下来。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,看看封面,是本《唐诗别裁》。随便一翻,正好是李白的《花间独酌》。霭如轻轻的念了两句:“花间一壶酒,独酌无相亲,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……”就把书往桌上一放,对着灯默默出神。夜是宁静的,只有穿过原野的风声,和窗棂被风刮动的声音。霭如倾听了一会儿,不知道为什么,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。父亲房里没有声音,大概已经睡熟了。家里除了她和父亲之外,只有一个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妈,现在一定也在厨房灶前打盹。霭如忽然觉得一阵凄惶和寂寞,重新翻开了《唐诗别裁》,她不禁自言自语的说:“李白还可以‘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’,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雪,大概也无月可邀,我连这样的三个人都凑不起来呢!”于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阕清人的词: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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