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抽烟吗?”我摇摇头,他自顾自的燃起了烟,然后静静审视着我。现在距离近了,我更可以看出时间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迹,他双颊下陷,颞骨突出,憔悴得几无人形。再加上那奕奕有神的眼睛,显得十分怪异。这突然的见面使我口拙,尤其是他那惊人的改变,令我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。
“这些年好吧?你长大了。”他说,声音依然那样平板,没有带出一丝情感来。“我已经结了婚……”我说。“我知道。”他打断了我:“很幸福吧?”
我不置可否的笑笑,恢复了平静,望着他说:
“你呢?这些年躲在哪里?我们都看不到你。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?”
他凝视我,双眼灼灼逼人的燃着异样的光,但我直觉的感到他并没有看见我,他的眼光透过了我的身子,望着的是虚无缥缈的夜色,和虚无缥缈的世界。
“我几乎找到了,”他说,嗒然若失的。“可是,我又失去了。”“怎么回事?”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烟,再把烟喷出来,烟雾在寒夜里很快的扩散了。他注视烟蒂上的火光,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,然后轻轻的问:“要听故事吗?”我没有说话,只用手抱着膝,做出准备倾听的姿态来。他望着我,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,好半天,他说:
“你好像还和以前一样,喜欢听而不喜欢说。好久以前,我觉得你和我是同类的,现在也这么觉得。那么,你真的幸福吗?你的丈夫能使你获得宁静和快乐吗?”
我皱皱眉,我不想去分析,于是我说:
“告诉我你的故事。”他说了,用那种平板而没有高低的声调。
“我一直渴望着一种境界,你知道。”他说,微仰着头,注视着寒空里的星光。“我想找一个安静而幽美的所在,我厌倦都市的繁华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。因而,当我受完了预备军官的训练,而凑巧知道东部山区中出了一个国校教员的缺时,我竟毫不考虑的接受了这个工作。”他看了我一眼:“你会奇怪吗?一个大学毕业生到山地里去教小学?”
“不。”我说。“可是,我的家人却觉得很奇怪,在这儿,我必须先告诉你我的家庭。我父亲是早年留德的学生,学工程,然后一直在大学中执教。我母亲出自名门望族,毕业于杭州艺专,是个薄负微名的女画家。我有三个姐姐,两个妹妹,我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孩子。我父亲学的既是科学,受的又是新式教育,所以,总力言他是个男女一视同仁的父亲,但是,他却是个最重男轻女的父亲,他宠爱我,优待我视我如同瑰宝。母亲就更不用说了。我在家里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。父亲让我受最好的教育,期望我能出国留学,然后出人头地。他那望子成龙的苦心,为人子者,也真当感激了。所以,当我决定到山地去教书时,他如同挨了一记闷棍,整整三天三夜,他和我母亲,还有我的姐妹,苦口婆心的劝我放弃我这荒谬得‘不可思议’的计划。母亲和我的姐妹甚至泪下。但是,我终于不顾一切,提着一口小皮箱,走入了山区。
“那学校坐落在半山的一个村落里,简陋到极点,那地区荒凉贫瘠,我实在不懂为什么有人愿意定居在这儿。所有的居民,都贫苦到衣不蔽体,六七岁的孩童,赤身露体都是常事。学校中一共只有五个人管理,一个是校长,一个算术教员,一个常识教员,加我这个国语教员,另外还有个管理洒扫的校工。校长姓林,年约四十几岁,是本省人,能说一口很好的日语。对于我的来到,他表现了适度的欢迎,然后将我安插在一间半新旧的屋中。
“我负担了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全部国语课程,事实上,每年级只有一班,班级越高,人数就越少,因为一般十二、三岁的孩子,都要帮家里做事,家长就不肯放他们出来读书了。功课看起来忙,事实上并不太忙,只是,学生程度之低,和天资的愚鲁,使我一上来就大失所望。我置身于一群破破烂烂,毫无天份的孩子之中,看着的只是山脊和梯田,竟有种被欺骗似的感觉,这与我幻想中那宁静幽美的神仙境地,简直相差得太远太远了。可是,逐渐的,我开始安于我的新环境了,因为我发现这儿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朴,而生活在简单中,也有他的人情味。何况我还有很多空余的时间,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奥秘,凝思一些真理。于是,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来了。
“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,我曾托一个老太太帮我物色一个上班制的下女,因为学校没有包伙,而我又从无烹饪训练,再加上整理房间,洗衣,洒扫,在在都需要一个人帮忙——(在这儿,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儿脾气仍然未改,我常想,我只是个理想主义者,而不是个实行主义者。)——所以,一天早上,维娜被带到了我的房间里。
“维娜是个小小巧巧的女孩子,大约十八九岁,棕色的皮肤,苗条而结实的身子。有一对大大的,带着点疑问味道的眼睛,好像对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和追寻谜底的欲望。鼻子挺直而有棱角,嘴唇厚实富于性感,我不知道为什么把她看得那么仔细,大概因为在这穷乡僻壤中,生活太单调了,有一个人让你研究研究总是好的。不管怎样,我喜欢这个女孩子,我接受了她。这,竟然影响到了我整个的一生。”
他停顿了叙述,重新燃起了一支烟。黑暗里,烟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中的跳动。他吸了一口烟,继续说下去:
“维娜是她的汉名,据说是我的前任给她取的名字,事实上,大家都叫她阿诺,我不知道诺是不是娜字的发音,但,我喜欢叫她维娜。维娜每天一清早就到我的房里,洒扫,整理,把衣服抱到溪边去洗。她在屋后的一块小空地上煮饭,每天当我起床时,我会发现室内早已纤尘不染,而桌上陈列着碗筷和我的早餐。为了方便起见,我给了她一把我房门的钥匙,使她可以在我未起身时进房里来工作。她每次来,轻悄得像一只黑夜行路的小猫,居然从没有惊醒过我。因而,她来的头一两天,当我早上醒来,看到室内井然有序,而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,竟惊异的以为我像童话中的樵夫,拾回家一个田螺,夜里,田螺中会走出一个美女,为他洒扫煮饭。我起床后,吃过饭,她立即又轻悄的走了回来,铺床叠被,然后就吃着我吃剩的饭菜,很快的吃上几大碗饭。她做事时沉默寡言,可是动作迅速优美。没几天,我就发现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环。“一天早上,我被雨声惊醒,睁开眼睛来,天才微微有点蒙蒙亮,我翻身想再睡,却听到钥匙轻轻的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。我知道是维娜来了,只为了好奇,我假装熟睡未醒,却偷偷的窥视着她进房后的工作情形。她走进室内,头发上滴着雨水,身上,她惯穿的一件灰白色的连衣裙已经湿透,贴在她丰满而小巧的身体上,看起来竟出奇的动人,她看了看床上的我,拾起我换下来的一件衬衫,用来抹拭头发上的雨水。然后,她轻快的在室内移动,整理着一切,身子转动的线条优美而自然,我忘了装睡,禁不住呆呆的凝视着她,于是,她一下子就停住了,看着我,试着对我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