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对着落日苦笑,笑着笑着,两滴泪水滚落了下来。他在树荫下席地而坐,把头埋进了手心里。
一个暑假如飞的过去了,在欢愉中,日子总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。转瞬间,院里的梧桐叶子已变黄了。阳历九月初,重大要开学了,宗尧和绍泉开始整理行装,准备返回重庆。
这天下午,落下了第一阵秋雨。宗尧正把最后一件洗好熨好的长衫收进旅行袋去,洁漪悄悄的溜了进来,把一个长方形的纸包塞进他的食物篮里。
“那是什么?”宗尧问。
“白糕,你最爱吃的,给你路上吃。”
“我路上一定会吃得撑死。”宗尧望望那堆得满满的食物篮说。洁漪微微一笑,走到他身边,静静的站着。宗尧看着她,堆满一肚子的话,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还是洁漪先勉强的笑了笑,说:“到了重庆,一个人,冷暖小心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宗尧说。“别太贪玩,放了寒假,马上就来。”
“你放心,我会立刻飞来,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。不过,洁漪,夜里等我,每夜,我的梦魂一定在你枕边。”
“宗尧。”洁漪轻轻唤了一声,把前额靠在他的胸前,宗尧揽住了她,就这样依偎了好一会儿,静静的,只听得到院子里的雨声,洁漪叹了一口长气,说:“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就好了,你走哪儿,我跟到哪儿,一生一世,永不分开。”
“洁漪。”宗尧说:“你是我的影子,我就该是你的形了。”
“我做你的影子,一定把你监视得严严的,如果你背叛我,我就要审你。”“我怎么可能背叛你?”
“谁知道!你有那样一个光荣的外号!”“那是开玩笑的。”“反正你不可靠,以后,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,就像看到了我,那么,你就不敢做对不起我的事了。”
“好,我会记住。洁漪是我的影子,我的一行一动都在受监视。”洁漪笑了,又依偎了一刻,宗尧说:
“我该走了,等会儿赶不上车子。绍泉到哪里去了?”
“他去和后山上的那棵榆树告别,他说,在这儿住了两个月,和那榆树做了朋友,临走得告别一下。这人真有意思。”
“他是个痴人,一个多情的人,一个好人。我的朋友里面,我就喜欢他。现在,只好去找他了,看样子,他跟榆树的难解难分,也不下于我们呢!”
“别去。”洁漪拉住了他。
“要赶不上车子了。”“赶不上,就明天再走。”
“洁漪。”宗尧捧住了她的脸,细细的凝视着她。她低声的说:“宗尧,听那个雨声!雨那么大,明天再走吧!”
“洁漪。”“宗尧,你知道那一阕词吗?我念给你听。”
“念吧。”“秋来风雨,生在梧桐树,明日天晴才可去,今夜郎君少住。”宗尧俯下头,是一个难解难分的吻。
一声门帘响,把两个紧贴的人惊动了。宗尧松了手,洁漪红着脸退到窗子旁边。绍泉如未觉的走了进来,一件蓝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湿透了,头发上也是湿淋淋的。宗尧掩饰的说:“看你!要走了,你倒人影子都不见了,赶不上车子可唯你是问!”“嘿!”绍泉冲着宗尧咧了一下嘴说:“我可不知道谁耽误了时间!我在后山的榆树下面,看到形和影子告别,越告别越离不开,所以我想,干脆还是明天走吧!何况人家已经说了:‘明日天晴才可去,今夜郎君少住’呢!”
洁漪红着脸叫了一声,夺门就走,宗尧叫:
“洁漪!”但,洁漪已经跑走了。宗尧埋怨的对绍泉说:
“看你!”“还怨我呢!你去追她吧!珍惜这最后一天,不要明天又走不成!”绍泉说着,把宗尧推到门外,关上了房门,就和衣倒在床上,闭上眼睛,轻轻的说:“明日天晴才可去,今夜郎君少住。多么旖旎的情致!我呢?孤家寡人,寡人孤家,如此而已!”夜里,雨大了。绍泉被风雨惊醒,朦胧的喊了一声:
“宗尧!”没有人答应,他翻了一个身,室内是暗沉沉的,什么都看不清楚,他用手枕住头,又叫了一声:
“宗尧!”依然没有人答应。他沉思的躺着,对宗尧的床看过去,渐渐的,他的眼睛能习惯于黑暗了,于是,他看清宗尧的床是空的。他呆了呆,了然的望着帐顶,默默的摇了摇头。
这时的宗尧,正躺在洁漪的身边,洁漪瑟缩的望着他,满面泪痕,他握紧她的手,恳切的说:
“漪,你相信我,寒假我们就结婚。”
“宗尧,”她怯怯的说:“我已经完全是你的人了,反正这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,我绝不后悔。只是,你千万别负了我!”
“洁漪,不信任我是罪过的,我向你发誓,假如我负心,我就遭横死!”洁漪蒙住了他的嘴,然后,她的嘴唇碰着了他的,他们深深的吻着。然后,洁漪平躺在床上,凝视着黑暗的窗格说:
“我不后悔,尧哥,我早就等待这一天,我是你的,完完全全是你的。从我十二岁起,我就梦想会成为你的妻子,但是,我多害怕!害怕重庆那么多的女孩子,怕你那些女同学,怕许许多多意外。现在,我不怕了,我已经是你的了。”
“是的,漪,你是我的妻子。”
“还是你的影子。”“是的,我的影子妻子。”
“不!”洁漪痉挛了一下。“别这样叫!别!”
“你怕什么?漪?我的心在这儿,永远别怕!”
曙色染白了窗纸,洁漪推推宗尧:
“去吧,别给佣人们撞见了!”
宗尧下了床,吻了洁漪,溜回到卧室里。绍泉在床上翻了一个身,发出几声呓语,宗尧看着他,他正熟睡着。于是,他钻回了自己的被窝里,等待天亮。
这日午后,他们终于乘上了到重庆的汽车。
车子颠簸的行走着,公路上泥泞不堪,车行速度十分缓慢。宗尧和绍泉倚在车子里,都十分沉默,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。一会儿,宗尧打开旅行袋去找一条手帕,随手抽出了一张照片,宗尧拿起来一看,是洁漪的一张六寸大的照片,明眸皓齿,婉约温柔,静静的睁着一对脉脉含情的大眼睛。这一定是洁漪悄悄塞进他的旅行袋里去的。他翻过照片的背面来,看到了一首小诗:
“车遥遥兮马,追思君兮不可忘!
君安游兮西入秦,愿为影兮随君身!
君依阴兮影不见,君依光兮妾所愿!”
握着这张照片,他不禁神驰魂飞。绍泉对那张照片正背面都张望了一眼。点了点头,拍拍宗尧的肩膀说:
“你真是个天之骄子,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!”
“宗尧,又在给你的影子写情书是不是?”绍泉一面对着镜子刮胡,一面问。“唔。”宗尧呼了一声,依然写他的。这是一间小斗室,是宗尧和绍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间房子,学校原有宿舍,但拥挤嘈杂。绍泉和宗尧都是经济环境较好的学生,绍泉的家在昆明,时有金钱接济,宗尧虽然父母都沦陷在北平,却有成都的姑母按时寄钱。所以,在一般流亡学生里,他们算是经济情况很好的了。他们都嫌宿舍太乱,就在距校不远的小龙坎租了一间屋子合住。“我说,宗尧,我有两张票。”
“唔。”“怎么样?一齐去看看?”
“唔。”“你到底听见了没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