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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我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,现在我和母亲住在一起。”她敲敲门,过了半天,门才打开了。开门的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太太。何诗怡向我介绍说:

  “这是我母亲,”一面对老太太说:“这是唐小姐,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唐小姐,在学校里,他们说她像我的妹妹呢!”

  我弯弯腰叫了声伯母。老太太微笑的盯着我看,我发现她的眼睛十分清亮。虽然背脊已经佝偻,行动也已显得呆滞,但,仍可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精明干练的女人。我们走进大门,这是栋小小的日式房子,进了玄关,就是间八席的小客厅。从客厅里的陈设看,她们家庭的境况相当清苦,除了四张破旧的藤椅和一张小茶几之外,真可说是四壁萧然。屋角有张书桌,书桌上有张年轻男人的照片,另外,墙上还挂了一张全家福的照片,从照片的发黄和照片人物的服装看,这张照片起码有二十年的历史了。坐定之后,老太太十分热心的说:“诗怡,去泡杯茶来,用那个绿罐子里的香片茶叶吧!”

  “啊,伯母,您别把我当客人吧!”我说,有点儿不安,因为老太太那对眼睛一直笑眯眯的望着我,在慈祥之外,似乎还另含着深意。“你知道吗?琼,”何诗怡喊着我说,一面望着我笑:“绿罐子的茶叶是妈留着招待贵宾用的呢!”

  我更加不安了,对于应酬,我向来最害怕,别人和我一客气,我就有手足无措之感。老太太笑了,说:

  “诗怡,你说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!”然后,她关切的问我:“唐小姐年纪还很小嘛,已经做老师了?”

  “不小了,已经满了二十岁。”我有点腼腆的说。

  “哦,比我们诗怡小了三岁,比诗杰整整小了八岁!”

  何诗怡端了茶出来,微笑的向我解释:

  “诗杰是我三哥,喏,就是书桌上那张照片里的人。”

  我下意识的望了那张照片一眼,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,浓眉英挺,眼睛奕奕有神。老太太眼睛立即亮了起来,有点激动的说:“哦,诗怡,把照片拿过来给唐小姐看看。”

  “哎,妈妈,人家又不是看不见。”何诗怡噘噘嘴说,带着点撒娇的味儿,一面瞥了我一眼,眼光里有点无可奈何。奇怪,我觉得在家里的何诗怡和在学校里的何诗怡像两个人,学校里的她忧郁沉静,家里的她却活泼轻快。她又看了我一眼,说:“三哥是妈妈的宝贝,不管谁来了,她就要把三哥搬出来,妈妈只爱儿子不爱女儿!”

  “谁说的!”老太太笑了:“我待你们还不都是一样!”

  “总之,稍微偏心儿子一点。”何诗怡对我挤挤眼睛:“来生我们都投生做男孩子!”

  我笑了,老太太和何诗怡也笑了。只是,何诗怡笑得不太自然,我暗中诧异,她好像真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!

  “诗杰现在在高雄一个什么机械公司做事,”老太太向我解释:“他去年才从成大电机系毕业,毕业之后马上就做了事,连家都来不及回一趟。”老太太摇摇头,似乎有点不满:“我叫诗怡写信要他回来,他说回来工作就没有了。诗杰这孩子!就是事业心重!不过,男儿志在四方,他能看重事业也是好事!”老太太又点点头,颇有赞许的意味。

  “他没有受军训?”我问,奇怪!怎么大学毕业就能做事。

  “什么军训?”老太太不解的问。

  “他不必受军训的,”何诗怡急忙插进来说,一面瞪了我一眼,好像我说错了话。马上又说:“琼,你来看看我们这张全家福的照片,找找看哪一个是我?”

  我跟着她走到墙上那张照片底下,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过来。那张照片正中坐着一对大约四十几岁的夫妇,不难认出那个女的就是何老太太。后面站着两个男孩子,大的十五、六岁,小的十二、三岁。前面呢,男的抱着个小男孩,女的搂着个小女孩。何诗怡指着那个小女孩,对我说:

  “这就是我,才只一岁半,这是我爸爸,他抱的就是三哥。”

  “后面是我的两个大孩子,”老太太说,叹了口气:“可怜,那么年轻,倒都死在我前面!”

  “妈妈,您又伤心了!”何诗怡喊:“那么多年前的事,还提他做什么!”她转头对我说:“我大哥是空军,死在抗战的时候,我二哥从小身体不好,死于肺病。我爸爸,”她停顿了一下:“死于照这张照片后的三个月。”她回过头来,热情的望着老太太:“哦,琼,我有个最伟大的妈妈。”

  我站着,不知说什么好,从一进门起,我心中一直有种异样的感觉,现在,这感觉变得强烈而具体。我望着面前这个白发皤皤、老态龙钟的老人,在她的眼底额前,我看出许多坎坷的命运,也看出她那份坚毅和果决。她又叹了口气,说:

  “我对不起他们的父亲,他留给我四个孩子,可是我只带大两个,他爸爸临死的时候,对我说,田地可以卖,房产可以卖,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,好好养育成人……”

  “哦,妈,你已经尽了全力了!”何诗怡说:“想想看,你现在有三哥,还有我呢。”

  老太太爽朗的笑了,摸摸何诗怡的头说:

  “是的,我还有诗杰和你!”她眼中的那一份哀伤迅速的隐退了,挺了挺已经弯曲的背脊,一种令人感动的坚强升进了她的眼睛。她看着我,转变了话题:

  “唐小姐兄弟姐妹几个?”

  “三个。”我说。我们很快的谈起了许多别的事,包括我的家庭和学校的趣事。老太太对我非常关心,坚持要我在她家里吃晚饭。饭后,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,话题又转到她那个在高雄做事的儿子身上。她讲了许多他小时候的趣事,和每个老太太一样,何老太太也有一份唠叨和说重复话的毛病,但是,我听起来却很亲切有趣。当我告辞时,老太太一再叮嘱着:

  “唐小姐要常来玩呀!我要诗怡写信给诗杰,要他近来回家一趟,这孩子什么都好,就是对交女朋友一点也不关心,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呢!”

  老太太的话说得太露骨,我的脸蓦地发起烧来,何诗怡跺了一下脚说:“妈,您怎么的嘛。”

  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。何诗怡对我说:

  “天太黑,路不好走,我送你一段!”

  我们走出门,老太太还在身后叮嘱着我去玩。带上了房门,我们走出巷子,到了厦门街上,何诗怡一直沉默着,沉默得出奇。厦门街拥挤嘈杂,灯光刺眼,我要何诗怡回去,她才突然说:“我们到河堤上去走走吧!”

  看样子她有话要和我谈,于是,我跟她走到萤桥的河堤上。堤边凉风轻拂,夜寒如水。我们默默的走了一大段路,又下了堤,在水边走着,水面星星点点的反射着星光,别有一种安静凄凉的味道。因为不是夏天,水边没有什么人,也没有设茶座,幽静得让人心慌。

  “医生说,我母亲度不过今年夏天。”何诗怡突然说,她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环境里显得特别森凉。

  “什么?”我吓了一大跳,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?

  “她有严重的心脏病,医生说,最多,她只有半年的寿命了!可是,她自己并不知道。”何诗怡静静的说,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,我身不由己的坐在她身边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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