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谢谢……」细细的,晓书回了一朵笑。
「唉唉,瑶光好娘子,晓书好妹子,你们俩别顾著谈天,都把我抛到九霄云外了。」
竹青插入话,惹笑两名女子,他继而对晓书道:「近日得到几样古玩和古册的手抄书简,晓书妹子,你来得恰巧,我正想拿这些东西让你瞧瞧。」
「喔?!」
「可不是随便瞧瞧,瞧完了,可得将心得说出。」
晓书扬眉,眸中慧黠闪动,颊边两个小梨涡轻跳著,「有何不可?」
***
真正的夫妻,就该是那个模样。
品茶、赏古玩、说心得,这一下午,领受温馨的款待,直到与主人夫妇结束晚膳,晓书乘上小轿,循著原路在昏暗的巷中绕转。
心绪由全然的放松,到全然的静谧,衍生出难以排解的惆然。
她将身子整个往後靠,挨著软垫,淡淡合眼,软轿规律的、轻微的晃动,思绪千缕万缕,在每一次的轻震下由心底深处横流而出。
敛眉合目的秀白脸庞,谧谧的,唇上勾勒起弧度,有些儿自嘲。
她知道自己在惆怅些什么,因见识到一对佳偶,举手投足间、眉眼往来之际,似无谓却又浓烈的情感,流动著安详信任的神气。而她的爹亲和家中众位姨娘呵……
不要,她不要这个样子……她不要……
我不要这个样子……晓书不要,我怕……
我不要这个样子,我希望……我希望、希望……
忽地,场景陡换,那男子立在似近似远处,背後是一望无际的雪原,月色和雪光交辉,将他高大的影子拉得斜长,脸隐在昏暗中,怎么也瞧不透彻,只有他的眼似曾相识,还有他的声音,低低的、沉沉的、哑哑的,随著虚无传来--
我知道你的希望。你告诉了我。
猛地一震,晓书从幽幽冥思中醒了过来,抬手抚著脸,才意识到颊上冻寒无比, 著薄薄细汗转成的微霜。
又是那个梦,那个难辨轮廓的男子,一再对她说著相同的话。
喘息著,她捂着胸口,方寸起伏鼓动,掌心无意间触及胸房中间微微凸起之物,是那枚用树皮搓揉成线所绑住的兽牙。她隔著衣衫抚摸著,隐隐约的感觉到,那个难解的梦境与四年前长白山地遇劫有关,遇著一匹奇异的狼、一名奇怪的猎户,等自己清醒时,已在京城里、在自己的绣床上。
然後是这怪诞的梦,纠纠缠缠著四个年头,总在自己毫无预防下前来。
她幽幽叹息,将肩上的披风扯紧,倾前撩开轿帘一小角,对住前头的背影轻声问:「阿俊,咱们快到家了吗?」
阿使没有理会,不发一语,只是脚程加快,迈著大步飞奔起来。
不是阿俊!晓书心惊,连忙喊著:[你是谁?!快停下来,你们把沈家两名家丁怎么了?快放我下来!」
瞬间,她脑中闪过无数片段,是那次采参队遭屠杀的惨状,难道、难道又是一样的缘由?难道自己又拖累了别人,要无辜者为她送命?
她也不呼救,因帘外漆黑一片,早不见半点灯火人家。
感觉有些倾斜,是上坡的路,她心中猜想,应该是出了城郊,往山丘这边来了。此处平时就极少人烟,苦命丧於此,尸首可能得过好几日才会教人发现。
锋弟!他的面容忽地跃入脑海中。
晓书心中又痛又借,倘若这刻死去,以这样的方式死去,锋弟该要如何?!好不容易导回的心智,将因她的遭难而全数摧毁。
不能死。她不能死。
心意宁定,也不管轿子奔驰的速度有多快,她银牙一咬,抱著头猛地跃出轿外。
轿子以极速往前,她身子则往后摔去,在与地面碰撞的刹那,脑中有短暂的空白, 连痛都来不及感觉,开哼一声,一身白袍裹住她如球般滚下斜坡,在地面上翻覆再翻覆。
「该死!臭娘们!」那陌生人大骂,在这沉寂的夜,备觉清楚刺耳。
「老大,她是不是摔死了?」後头扛轿的人问,瞄著静伏在坡下的白影儿。
「摔死更好,省得咱俩动手。」
「可是咱们挖的洞离这儿还有段距离。」
「那就把她拖了去,反正洞挖好了,不埋白不理。我在这儿照看著,你去补她两刀,干得干净俐落些,咱还可对那雇主多要求些银两。快去!」
「是,老大。」
脚步踩在枯叶和薄雪上,窸窸窣窣,那人靠近恍若断魂的女子身边,就著月光,才觉女子有张可人的脸蛋,他刀子高高举起,停在半空。唉,真可惜……
「你在磨蹭些什么?!快点!」
「喔,是、是。」唉唉,其的很可惜了,但为了钱,可没心情怜香惜玉。
刀落至半途,静伏的女子突然发难,一把扫向他的脸,接著双脚一踹,直接命中男子最脆弱的下处。
远到机会,晓书起身便跑,发足狂奔,身後传来纽厉凄惨的呼痛声,还有连番的诅咒,那名老大便抢在她身後,脚步愈逼愈近,近到几要拽到她的长发。
「臭娘们!老子的五百两怎麽也要入袋!别想逃!」
太冰冷的空气、太激烈的喘息,胸臆好痛,她咬牙往坡下跑,体力毕竟不能久耐,不一会儿步伐踉跄,跟著就扑跌在地,想爬起时,男人已然赶到。
像四年前那个恶梦,又演绎著四年前相同的奇迹。
晓书脸白若雪,怔怔地望住持刀一步步逼近的人,他脸上邪恶的笑,在扬起刀时转挨成一种极端诡异又极端惊惧的神态,好似瞧见暗夜而来的鬼魅,某种力量正控制幽暗的一切。
晓书不及转头去看,头顶一黑,那鬼魅由身後跃出,跨过她,以一个劲力的飞扑锁住目标,那男子被压倒於地,脑中尚是空白,下一秒颈项「喀喇」轻响,跟著喷出大量的血,已然气断、魂归地府,而双目仍瞠得炯大,到死还不明白是怎地一回事。
解决一人後,它停也未停,四足伶俐地奔上坡顶,动作美得不可思议,彷佛杀人是一种虔诚的艺术,静夜中传来血腥的气味。
它没放过另一个人。
晓书说不出话来,真的说不出话。
今夜的经历,情势的变幻,比四年前那一场还要惊心动魄。
她搞住嘴巴,喘息未停,细细的、短促的,眼眸怔怔瞧著地撒蹄而去的背影,可能是方才剧烈的奔跑、可能是惊愕莫名,感觉四肢早已气力散尽,动也动不了,就这麽软软地跌坐在地。
脑中一片浑沌,好乱……好难……她到底在哪里?!
片刻,它去又复返。晓书由坡下望去,今夜的月又圆又大,压得好低,低得几要碰触坡顶,月华烘托著它的身影,流泄出一份孤寂。
不再骄傲、不再冷淡,它抬起四足轻缓地踱到她面前,步步优雅坚定,软毛随风微扬,在月光和雪光下翻覆光泽,它宜宜凝视住她,头微倾,以鼻头轻蹭著晓书发冻的颊,难掩的血腥味,但它的气息暖暖拂上,挥散她心中的惧意。
她的大狼呵。她不会错认。她记得它的。那一对特别的、深邃的青蓝冷火。
「你怎麽来了……」恍惚地喃著,将它当成人了。
它嘴角流出血来,应是咬断那两人颈项时所残留,晓书尚未从浑沌中转回,只下意识拉起自己的披风想替它拭净。
这一动,筋骨奇痛,方才发软、发麻的四肢恢复了知觉,手抬至一半就撑不住,无力地垂下。
垂眸瞧著自己,身上的披风因剧烈的翻滚而破损不堪,又脏又湿,所幸里头的衣衫还算整齐,只是皮肉和筋骨受到连番撞击,特别是手肘和膝盖,还有後脑勺,她有点发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