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天夜里,石仔决定偷偷离开郁宅。才开房门,就见语聆拿着枕头窝在房门口──难道她知道他预备离开?一个四岁女娃?
语聆睁着水汪汪的蓝眸,轻轻地拉扯石仔的衣角。
“小聆不哭,哥哥也不要哭。”
年仅八、九岁的石仔竟深深被这个小女娃所感动──从爹爹去世以来,他一直没哭过,为什么她会认为他在哭?
难道她看穿了他内心深处的寂寞与伤痛?
“不要走,小聆陪你。”
言聆轻轻环着石仔,而石仔就这么呆望着宛如“洋娃娃”般的小聆许久许久……
于是,他留下来──同时也在心中暗自发誓,将来势必要倾注他的生命来保护语聆。并成为一个可靠又有作为的人。
就像郁孟霆一样。
* * *
梅乘着大伙儿忙乱之际,藉机潜到外面透透气。
这些日子局势重荡,又连续发生些事情,让她心情颇为烦闷。虽说结婚是件天大的喜事,但梅心中实在存有着不安与不确定的感觉,她想去圣母堂找颖竹谈谈,此刻她真的需要一份肯定的建言。
可能是战乱之故,一切情势还不定,圣母堂大门深锁着,梅只好无功而返。
走到异常寂静的街道上,偶有三两行人过往,他们也都是形色匆匆。能像梅如此安定自若地闲走着的人已没有了,而梅也不想再拦黄包车,因为那会教她心酸,想起石仔他爹的牺牲……
战争?这教科书上的名词,若非身历其境,永远感受不到它的可怕与无情,多少家庭因而破碎了,这些发动战争的人,难道他们都没有亲人、没有朋友?
看到沿街尚有许多未及处理的尸体横竖着,乏人认领,更有人不以为意的跨过……
梅真的好难过,她痛恨战争……因为那是残酷的、没有道理的。
“来人呀,强盗啊!那个混帐东西抢了我的金锻子呀!那可是我唯一剩下的──”突然前头一片混乱,频频传来叫喊声。
怎么回事?梅还没搞清楚时,就被人使劲一撞,根本没看清来人,那人就飞也似地狂奔离去。
“快呀!快追!他往那边跑了!”
梅惊魂未定,又被一群喊打喊杀的人潮给冲撞得魂不附体,拚命地往后踉跄,却在后脑勺一阵疼痛之后,整个人昏了过去──
当梅渐渐有了些知觉时,只感到嘴唇间湿湿润润的,一颗头好像卧在一处温暖而厚实的臂弯里,身子也有着柔细舒服的触感……这是哪里?又是怎么回事呢?
梅勉强地睁开双眼,仔细而真实地看到──一对关切担忧的眸子。
这一惊,可吓醒了梅不少的意识。她发现自己的头确实正俯卧在一名男子的胸怀中,身体覆盖着一条棉绒的毯子,而唇上的湿濡是来自一支沾着水的棉棒,那正由这个男人的手执着。
天!梅欲奋力而起,但整个人却又不听使唤地瘫下。
“你醒了!先别乱动,慢慢来,我扶你──”这男人搀起梅的身子,让她成坐卧状,但仍旧躺靠在他的胸膛上。语气谦和有礼且极具耐性,这声音──似曾相识。
“你刚醒来,还虚得很,这样有没有让你舒适些,“五月”?”语气稳健而儒雅。
五月?他叫我五月?
梅定睛一看,果然是他──渡边绪夫!
“你……我怎么会在这儿?”梅至今仍感迷糊,头有些疼。
“你被一大堆的人挤推撞到墙上而晕了过去,正巧我路过。你现在觉得怎样?有没有想吐的感觉?”他细心说明一切,又充满忧虑地问。既然人已醒,应该不会是脑震荡了吧!
“原来是这么回事。我现在很好,谢谢你,我又欠了你一次。”梅感激地说。
“何必如此客套呢?相逢自是有缘,而且我也说过我们必会再见面的,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会面。”
渡边绪夫说话一直都保持不疾不徐的速度,除了眼神散发着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炽热外。仿佛像个久经战祸而能临危不乱的将领,俨然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势,不过那看来并非暴戾之气,反而显得睿智、冷静又──斯文。总之,悔觉得他的内心比外表要复杂许多。
“你怎会一个人走在上海街头,难道不知目前局势混乱,随时都有可能引起暴动的,你这样简直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,郁孟霆竟然罔顾你的安危。太不像话了!怎么说你也还是他的客人,不是吗?”他有些激动地说。
渡边绪夫对于“五月”可能遭受的危险显得有点忿恨不平,一方面却又松了口气,因为外界盛传郁孟霆结婚的消息,新娘身份至今成谜,他本以为……不过,现在他知道不是“五月”。想郁孟霆怎可能在这战乱中放心地让新娘子独自一人出游呢?所以……渡边可以感觉到内心一股难言的喜悦在孳长着。
孟霆!他若知道她又偷溜出来不知是何表情?想必是极端震怒吧!他现在在做什么?有没有急着找她?梅想着。
结婚?孟霆会不会只是在哄她?因为当时她确实情绪甚是低潮,还哭泣不已。
“是我不好,是我乘机跑出来想散散心的,孟霆他并不知道。”梅心中纵有再多的不确定,她仍本能地护着孟霆。
“没事就好。”渡边再拉了拉梅身上稍微下滑的毯子。“有什么事心烦,说出来会觉得舒服些的,就把我当成朋友如何?”温文儒雅的谈吐,若不是那对锐利的鹰眼。他该是位饱读诗书的斯文人。
梅笑着摇摇头,这种事教她如何启齿?何况对方又只是位会过两次面的陌生朋友。
“好吧!你不说也没关系,待你好些了,我愿意权充向导带你四处走走。”渡边一心期待。
“这怎么好意思?我们不过是“萍水相逢”的朋友。况且我也必须回去,免得家人着急。”梅努力撑起身子,避免太倚偎渡边。
“家人?你不是只做客吗?你家人也来了吗?”渡边有些紧张,其实凭他的智慧,他早能料想到“五月”的身分,只是他不愿意去承认,他宁可相信她真的只是纯粹在郁家做客。
“喔!不是,我的意思是说自从我父亲去世后,他们都视我为家人,令我很感动。”其实结婚不就是将两家合为一家了吗?所以他们自然都是我的家人,梅这么想着。
“你如果不放心,我可派人悄个信去即可,再说我与郁孟霆多少有此交情,他最近忙着筹备婚礼之事。由我这个朋友代为照应你也是应该的呀!”他礼貌而喜悦地提出邀请。殊不知这堪称震惊全上海的世纪婚礼,没了新娘又当如何?显然他并不知情。
仰望着这一对诚挚的深眸,此刻除了款款柔情外,竟找不到那股慑人的凌厉。削瘦的双颊,致使那并非特别明显的鼻梁变得直挺有神。前额高耸、开阔,配上一副金框眼镜,隐约有股学者的风范,连那双眉看来都颇为秀气,向后梳理的黑发,整齐干净地服贴着,更散出一股奕奕的神采。
他的样子虽不是特别健硕高大,但比起一般日本人,甚至是多数的中国人而言,已是属于出类拔萃之例的了,而这打从醒来就一直倚靠的胸膛也……
除了爹地、孟霆外,梅从未如此倚偎在另一个男人的胸膛上,何况此人与她仅有两面之缘而已。
一时之间,梅感到全身燥热而不自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