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过,你也别灰心,”高立德又不自禁的把手按在他的肩上。“人生的事情很难讲,谁也不能预料以后的发展,你瞧,我们一直以为含烟死了,谁会料到十年之后,她会忽然出现,而且,摇身一变,她已学成归国,不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工,不再是那不知何去何从的、被虐待的小媳妇。她独立了,站得比我们谁都稳!我告诉你,霈文,那是一个奇异的女人!你真不该失去她!为了十年前的事,我到现在还想揍你一顿呢!”“揍吧!”柏霈文苦笑了一下。“我保证绝不还手!我是该挨一顿揍的!”“不,我不揍你。”高立德笑了。“你已经揍了你自己十年了,我何忍再加上一拳?”他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。“可是,现在够了,霈文,停止虐待你自己吧!你也该振作起来了。”
“你放心,”柏霈文挺了挺肩膀。“我是要振作起来了。你说含烟变了,但是,我要得回她!我告诉你吧,我一定要得回她!你想我办得到吗?”
“你去试着办吧!不过,小心一些!她现在是一枝带刺的玫瑰了,弄得不好,你会被扎得遍体鳞伤!”
“我不怕遍体鳞伤!”柏霈文咬紧了牙,他的脸上恢复了信心与光彩。“我相信一句话:工夫用得深,铁杵磨成针!我非达目的不可!”“我预祝你成功!”高立德感染了他那份兴奋和信心。“我希望能看到你重建含烟山庄!”
“重建含烟山庄!”柏霈文叫了起来,他的脸孔发亮。“你提醒了我!是的,我要重建含烟山庄!要恢复那个大的玫瑰园!她仍然爱着玫瑰花,你知道吗?哦,”他忽然想了起来。“立德,你的农场怎样?你来了,就忙着弄清楚含烟的事,我都忘了问问你。还有你太太和孩予们,都好吗?”
“是的,他们都好,”高立德说,他已经在六年前结了婚,“南部太阳大,两个孩子都晒得像小黑炭一样。至于农场嘛——”他沉吟了一下。“惨淡经营而已。我不该弄那些乳牛,台湾的牛奶实在不好发展。可能,我要把牛卖掉。”
“我说——”霈文小心的,慢慢的说:“把整个农场卖掉,如何?”“怎么?”高立德盯着他。“我不懂你的意思!”
“你瞧,我的茶园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,现在已是该收秋茶的时候,我也没精力去处理,而野草呢,你说的,已经到处都是。去年我所收的茶青,只有你在的时候的一半。所以——我说,回来吧,立德。像以往一样,算你的股份,我们等于合伙。怎样?能考虑吗?”
高立德微笑着,注视着那一片片的茶园,他确实有种心痛的感觉,野草滋生着,茶叶已经长老了,却还没有采摘,而且,显然很久都没有施肥了,那些茶树已露出营养不良的痕迹。这茶园!这茶园曾耗费过他多少的心血!他沉思着,许久没有说话。“怎样呢?”柏霈文追问着。
“哦,你不了解我的情绪,”高立德终于说。“我很愿意回到你这儿来。但是,我那农场虽小,到底是我自己的一番事业,而这茶园……”“我懂了。”柏霈文打断了他。“你认为是在帮别人做,不是你自己的事业!你错了,立德。我是来请求你跟我合作,既然是合作,这也是你的事业。而且,茶叶都认得你,不认得我,它们都听你的话,立德,你是它们的主人!”
高立德笑笑。“说得好!霈文,你打动了我。”他说:“但是,我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不同,以前我是单身汉,现在我有一个家,一切总有个牵掣。所以,你让我考虑考虑吧!”
“我告诉你,立德,”霈文兴奋的说:“我要重建含烟山庄,然后,我要搬回到山庄里去住,至于现在我住的这栋房子,就刚好给你和你的家人一起住!你瞧,这不是非常圆满吗?”
“你要住回含烟山庄?和爱琳一起?”高立德怀疑的问。
“不!我要和爱琳离婚,我的元配并没有死亡,那婚姻原就无效!”“别忘了你答应含烟的话!”
“那是不得已!”“她会要你兑现的!她是个坚决的小妇人!”
“我会努力,”柏霈文说:“我要重建我的家;丈夫、妻子,和他们的女儿,该团聚了!这原是个幸福的家庭啊!”
“好吧!我看你的!”高立德说:“我可以跟你约定,那一天,你真说服了含烟,解决了你跟爱琳的婚姻,重建了含烟山庄!那么,我就那一天回来,再来重整这个茶园!”
“真的吗?”“真的!”“那么,我们一言为定!到时候,你必定回来,不再用各种理由来搪塞我!”“是的!不过,你还有一段艰苦的路程呢!”
“那是我的问题!”柏霈文说,伸出手来。“我们握手为定吧!不许反悔!”于是,两个男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了,一层新的友谊和信念,也在这紧握的手中滋生了。高立德惊奇的看着霈文,他看到了一张明亮而果决的脸,看到了一个勇敢的、坚定的、新的生命。他是那样迷惑——这完全是一个死而复苏的灵魂呵!黄昏的时候,方丝萦牵着亭亭的手走出学校,才出校门,就一眼看到柏霈文和高立德都站在校门旁边。亭亭立刻抛开了方丝萦的手,扑奔过去,叫着说:
“爸爸!爸爸!高叔叔!高叔叔!”
柏霈文抓住了亭亭的小手,用手揽着她那小小的肩,他微笑着,笑得好温柔,充满了宠爱和喜悦。他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发,说:“今天在学校里乖吗?有没有被老师骂?”
“没有!训导主任还夸我好呢!”
“真的?”“不信你问方老师!”方丝萦站在一边,她正用一种讶异的神情注视着柏霈文。他变了!她立刻发现了这一点,他浑身都充满了一份热烈的温情,他的脸孔明亮,他的声音和煦,他恢复成了一个“人”,一个活生生的、有血有肉有骨头的人!她瞪视着他,而亭亭已经跑了过来,摇着她的手,那孩子用一种爱娇的声音,甜甜的说:“你告诉爸爸!方老师!你告诉爸爸!”
“是吗?”柏霈文的脸转向了方丝萦这边。“她说得对吗?”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,他的脸上绽放着一片柔和的光彩。
“是的,她说得对。”方丝萦慢吞吞的说,她的神志好恍惚。“你看!是吧?我没撒谎!”亭亭得意的转向了她的父亲。接着,她又转向了高立德:“高叔叔,你要在我家住几天?”
“我明天就要走!”“那么快?怎么不多住几天呢?”
“你要高叔叔下次把两个弟弟带来陪你玩!”柏霈文说。
方丝萦惊奇的看着高立德。
“你结了婚?”她问。“六年了。有两个小孩,全是男的。”
“一定很可爱。”“很淘气。”他说,拉起亭亭的手。“来!亭亭,我们来赛跑,看谁先跑到家门口,怎样?”
“好!你先让我十秒钟!”亭亭说。
“行!”亭亭拔起腿就跑了起来,一对小辫子在脑后一抛一抛的,两个大蝴蝶结的缎带飞舞着。小裙子也鼓满了风,像一把张开的小伞。高立德回头对方丝萦说:
“你有个好女儿。含烟,好好教育她呵!”
说完,他也像个大孩子一样,撒开腿向前追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