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柏先生……”
这称呼刺痛了他,使他不自禁的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,这才重新看下去,信写得十分简短:
“柏先生:
我很抱歉带给了你许多困扰,也很感激这几个月以来,你对我的诸多照顾。我想,在目前这种情形下,我不便再到你的工厂来办公,所以,我辞职了。相信没多久,你就可以找到人来顶替我的位置。
别为我担心,我不过再为命运播弄一次。命蹇多乖,时也运也,我亦无所怨。从今以后,人海茫茫,随波浮沉而已。祝福你!深深地。愿你找到你的幸福和快乐!
含烟于灯下”
放下了信笺,他心中充塞着一片苦涩和酸楚。她竟不等他向她开口,就先自引退了。这本解决了他的一项难题,可是,他反而有股说不出的惆怅和难受。拿起信笺,他又反复的看了好几次。含烟,你错了,他想着。你不必随波浮沉,我总会给你一个好安排的。站起身来,他在室内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,从房间的这一头一直走到那一头,这样起码走了几百次,然后,他坐回桌子前面,拿了一个信封,封了五千块钱,再写了一个短笺:
“含烟:
五千元请留下度日,数日内将对你另有安排,请等待,并请万勿拒绝我的一番好意。总之,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女孩,我永不会,也永不能忘记你,所以,请别拒绝我的友谊。祝好
霈文”
封好了信笺和钱,他叫来了蔡金花,要她立即把钱和信送到含烟家里去。蔡金花用一种惊奇的眼光望着他,但是,她顺从的去了。两小时后,蔡金花回到柏霈文的面前,把那五千块钱原封不动的放到柏霈文的书桌上。柏霈文瞪视着那笔钱,紧锁着眉头说:“她不收吗?”“是的。”“她怎么说?”“她什么都没说,就叫我带回来给你。”
“没有回条吗?”“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”蔡金花看着柏霈文,犹豫了一会儿,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住了,只是呆呆的看着他。
“怎样?”柏霈文问: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你辞退了章小姐吗?柏先生?”她终于问了出来。
“唔,”他支吾着。“是她不想做了。”
“哦,”蔡金花垂下头。“我想她是愿意做的,要不然,她不会对着你的信淌眼泪。”
柏霈文震动了一下。“你是说,她哭了吗?”他不安的问。
“哭得好厉害呢!先生。”
柏霈文咬紧了牙,心脏似乎收缩成了一团。蔡金花退出了房间,他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儿,瞪视着书桌上那叠钞票。一时间,他有个冲动,想拿着钱开车到含烟家里去。但是,他克制了自己,这样做的后果是怎样呢?除非他仍然准备接受含烟……不,不,他不行!在知道她那段历史之后,一切只能结束了,他不能漠视那件事!他用手蒙住了脸,痛苦的在掌心中辗转的摇着他的头。他不能漠视那件事!他不能!
他没有去找含烟,第二天,他也没有去,第三天,他仍然没有去。可是,他变得暴躁而易怒了,变得不安而憔悴。他拒绝了生意,他和员工发了过多的脾气,他无法安下来工作,他不愿走进自己的办公厅,为了怕见含烟留下的空位子……第四天,他一早就到了工厂,坐在书桌后面,他出奇的沉默。一整天,他没有说一句话,没有处理任何一件公事,甚至没有出去吃午饭,只是呆呆的在那儿冥想着,面对着含烟的位子。然后,当黄昏来临的时候,他忽然跳了起来,走出了工厂,他大踏步的冲向了汽车,打开车门,他迅速的钻了进去,迫不及待的发动了车子。经过了一日的沉思,他想通了,他终于想通了!摆脱开了那份对“处女”的传统的看法,他全部心灵,全部意志,全部情感,都在呼唤着含烟的名字。含烟!我多傻!他在心底叫着。这何尝损坏了你的完美?你那样真,你那样纯,你那样善良,你那样飘逸,你那样高高在上,如一朵白云……什么能损坏你的完美呢?而我竟把社会的罪恶记在你的身上!我真傻,含烟,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!最愚蠢的、最不可原谅的、最狠心、最庸俗的!我竟像一般冬烘那样重视着“处女”!哦,含烟!我白白耽误了三天的时间,把彼此陷入痛苦的深渊,我是个傻瓜!天下最大的傻瓜!车子在大街小巷中飞驰着,一直向含烟住的地方开去。他的心跳得比汽车的引擎还要猛烈,他急于要见到含烟,他急于!在那小巷门口停住了车子,他跳下了车,那样快的冲进巷子中,他在心中不住的祷告着:别出去,含烟,你必须在家!我有千千万万句话要对你说,你一定得在家!但是……他又转回头想,你即使不在家也没关系,我将站在你的房门口,一直等到你回来为止,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!一定!
停在含烟的房门口,他刚举起手来,门上贴着的一张大红纸条“吉屋招租”就触目惊心的呈现在他眼前,他大吃了一惊,心头迅速的祈祷着;不不,含烟,你可不能离去,你绝不能!敲了门,里面寂然无声。一层不祥的预感使他的心发冷,他再重重的敲门,这次,有了回声了,一阵拖板鞋的声音来到门口。接着,门开了,那不是含烟,是个梳着发髻的老太婆。“先生,你要租房子吗?”老太婆问。
“不,我找一位小姐,一位章小姐。”他急切的说。
“章小姐搬家了。”“搬家了?”他的头涔涔然,四肢冰冷。“什么时候搬的?”
“昨天晚上。”老太婆转过身子,想要关门,他迈前一步,急急的挡在门前。“请问,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“你知道她养父母的家在哪儿吗?”他再问,心底有份近乎绝望的感觉。“不知道,都不知道。”老太婆不耐的说,又想要关门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,塞进那老太婆的手中,几乎是祈求似的说:“请让我在这屋子里看看,好吗?”他心中还抱着一线希望,她既然昨天才搬走,这屋子里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些东西,一个地址,一个亲友的名字,或是其他的线索,他必须要找到一点东西,他必须要找到她!
老太婆惊喜交集的握着那些钞票,一百元,半个月的房租呢!这准是个有钱的疯子!她慌忙退后,把房门开得大大的,一叠连声的说:“你看吧!随你怎么看!随你看多久!”
他走了进去,环室四顾,一间空空的屋子,收拾得十分整洁,床和桌子都是房东的东西,仍然留在那儿没有搬走。房内依稀留着含烟身上的衣香,他也恍惚看到含烟的影子,坐在床沿上,眉梢轻颦,双眸脉脉。他重重的甩了一下头,走到书桌前面,他拉开了抽屉,里面留着几个没用过的空白信封,一个小小的案头日历,他翻了翻日历,希望上面能留下一些字迹,但是,上面什么都没有。其他几个抽屉根本就是空的。他再对四周望了望,这屋子中找不出什么痕迹来。低下头,他发现桌下有个字纸篓,弯下身子,他拉出那个字纸篓,里面果然有许多废纸,他一张张的翻阅着,一些帐单,一些文艺作品的剪报,一些包装纸……然后,他看到一个揉绉的纸团,打开来,却是他写给她的那个短笺,上面被红色铅笔划了无数个“×”号,划的人那么用力,纸都划破了,在信后的空白处,他看到含烟的笔迹,凌乱的写着一些句子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