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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方丝萦真的啜泣了起来,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受不了,都触动她那女性的、最纤弱的神经,她真的哭了,哭得伤心,哭得沉痛。“哦,哭吧!含烟,我的小人,哭吧!”他继续说:“只是,求你,别再像一股烟一样从我手臂中幻灭吧,那样我会死去。呵!含烟呵!”他的嘴唇凑上了她的面颊,开始吸吮着她的泪,他的声音震颤的、压抑的、模糊的继续响着,“你不会幻灭吧?含烟?你不会吧?你不会那样残忍的。老天!我有怎样的狂喜,怎样的狂喜啊!”于是,猛然间,他的嘴唇滑落到她的唇上了,紧紧的压着她,紧紧的抱着她,他的唇狂热而鸷猛,带着全心灵的需求。她无法喘息,无法思想,无法抗拒……她浑身虚软如绵,思想的意识都在远离她,脚像踩在云堆里,那样无法着力,那样轻轻飘飘。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圈住了他的脖子,她闭上了眼睛,泪在面颊上奔流,她低低呻吟,融化在那种虚幻的、梦似的感觉里。忽然间,她惊觉了过来,一阵寒颤穿过了她的背脊,她这是在做什么?竟任凭他把她当作含烟的鬼魂?她一震,猛的挺直了身子,迅速的用力推开了他,她喘息着退向一边,接着,她摸到了一个断墙的缺口,她看着他,他正扑了过来,她立即翻出缺口,发出一声轻喊,就像逃避瘟疫一样没命的向花园外狂奔而去。她听到柏霈文在她身后发狂似的呼喊:

  “含烟!含烟!含烟!”

  她跑着,没命的跑着,跑了好远,她还听到柏霈文那撕裂似的狂叫声:“含烟!你回来!含烟!你回来!含烟!你回来!”

  她跑到了柏宅门口,掏出她自备的那份偏门的钥匙,她打开了偏门,手是颤抖的,心脏是狂跳着的,头脑是昏乱的。进了门,她急急的向房子里走,她走得那样急,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,她站住,抬起头来,是老尤。他正弯下身去,拾起从她身上掉到地下的一朵红玫瑰。

  “方小姐,你的玫瑰!”

  老尤说着,把那朵玫瑰递给了方丝萦,方丝萦看了他一眼,他的眼光是锐利的,研究的。她匆匆接过了玫瑰,掩饰什么似的说:“你还不睡?”“我在等柏先生,他还没回来。”

  “哦。”她应了一声,就拿着玫瑰,急急的走进屋里去了,但她仍然感到老尤那锐利的眼光,在她身后长久的凝视着。

  上了楼,一回进自己的屋子里,她就觉得浑身像脱力一般瘫软了下来。她关上房门,把自己的身子沉重的掷在床上,躺在那儿,她有好久一动都不动。然后,她坐起来,慢慢的脱掉了风衣和鞋子,衣服和鞋子上还都沾着含烟山庄的碎草,那朵玫瑰已经揉碎了。换上了睡衣,她躺下来,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不能平静,柏霈文在她唇上留下的那一吻依旧鲜明,而且,她发现自己对这一吻并不厌恶,相反的,她始终有份沉醉的、痛苦的、软绵绵的感觉。她不喜欢这种感觉,她心灵的每根纤维都觉得刺痛——一种压迫的、矛盾的、苦恼的刺痛。她听不到柏霈文回房间的声音,他还在那废墟中作徒劳的找寻吗?那阴森的、凄凉的、幽冷的废墟!她几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状,那样憔悴的、哀苦无告的、向虚空中伸着他那祈求的手。摸索又摸索,呼唤又呼唤,找寻又找寻……但是,他的含烟在何处呢?在何处呢?

  她把脸埋进了手心里,痛苦的、恼人的关怀呵!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?那儿苍苔露冷,那儿夜风侵人,为什么还不回来呢?她忽然想起那本黑色的小册子,爬起身来,她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那本又霉湿、又残破的小册子,翻过来,那些细小而娟秀的字迹几乎已不可辨认,在灯光下,她仔细的看着,那是本简简单单的记事册,记着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,间或也有些杂感,她看了下去:

  [[六月五日]]

  今日开始采茶了,霈文终日忙碌,那些采茶的姑娘在窗外唱着歌,音韵极美。

  [[六月八日]]

  “她”又来找麻烦了,我心苦极。我不知该怎么办好,此事绝不能让霈文知道。我想我……(下面烧毁)

  [[六月十一日]]

  我决心写一点儿什么,我常有不祥的预感,我该把许多事情写下来。

  [[六月十二日]]

  霈文终日在工厂,“她”使我的精神面临崩溃的边缘,高目睹一切,他说要告诉霈文,经我苦求才罢。

  [[六月十五日]]

  霈文整日都在家,我帮他整理工厂的帐目,我不愿他离开我,我爱他!我爱他!我爱他!

  [[六月十七日]]

  我必须要写下来,我必须。(下面烧毁)

  [[六月十八日]]

  高坚持说我不能这样下去,他十分激动,他说霈文是傻瓜,是瞎子。

  [[六月二十二日]]

  我要疯了,我想我一定会疯。“她”今日盘问我祖宗八代,我背不出,啊!

  [[六月二十四日]]

  我希望霈文不要这样忙,我希望!为了霈文,什么都可以牺牲,什么都可以!

  [[六月二十五日]]

  怎样的日子!霈文,你不该责备我呵,多少的苦都吃过了,你还要责备我吗?霈文,你好忍心,好忍心,好忍心哪,我哭泣终日,“她”说我……(下面烧毁)。

  [[六月二十六日]]

  高陪伴我一整日,他怕我寻死。

  [[六月二十九日]]

  我决心写一点东西了,写一本小小的书,我要把我和霈文的一切都写下来。

  [[六月三十日]]

  着手写书,一切顺利。

  [[七月五日]]

  我想我太累了,今日有些发烧。

  [[七月八日]]

  风暴又要来临了,我感觉得出。霈文又不在家,我终日伏案写稿,黄昏的时候,突然……(下面烧毁)

  [[七月九日]]

  果然!“她”又寻事了,天哪!今日豪雨,霈文去工厂,我不能忍受,我跑出去,淋湿了,高把我追了回来。

  [[七月二十日]]

  病后什么都慵慵懒懒的,霈文对我颇不谅解,我心已碎。

  [[七月二十二日]]

  浑身乏力,目眩神迷,虽想伏案写书,奈力不从心。高劝我休息,他说我憔悴如死。

  [[七月二十五日]]

  续写书,倦极。七月二十六日小生命将在八月中旬降生,连日腰酸背痛,医生说我体质太弱,可能难产。

  [[七月二十七日]]

  天气热极,烈日如焚,“她”要我为她念书,刁刘氏演义,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(下面烧毁)

  [[七月二十八日]]

  晕倒数次,高找了医生来,我恳求他不要告诉霈文,霈文实在太忙了,一切事都不能怪他。

  [[七月三十日]]

  发热,口渴,我命将尽。我必须把书先写完,天哪,我现在还不想死。

  [[七月三十一日]]

  霈文和高大吵,难道霈文也相信那些话,我勉力起床写书,终不支倒下。

  [[八月一日]]

  我有怎样的晕眩,我有怎样的幻觉!霈文,别离开我!霈文,我的爱,我的心,我的世界!

  ……

  她猛的合起了那本小册子,她不愿再读下去了。这些片片段段、残破不全的记载使她的内心绞痛,泪眼模糊。把小册子锁进了床头柜的抽屉,她躺回床上,侧耳倾听,柏霈文仍然没有回来。只有山坡上的松涛和竹籁,发出低柔如诉的轻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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