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的,我心里有数,那公主正坐在楼下的客厅里。青蛙王子和绿色的浮萍!我摔了摔头,我必定要摔掉什么东西。我的弹珠早已失落,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,而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再回来的。我深吸了口气,或者我根本没失落什么,因为我根本没有得到过。他重重的咳了一声,我惊愕的抬眼看他。
“你相当的心不在焉呵!”他说,俯近了我,审视着我。“好了,告诉我吧,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?”
我凝视着他,室内有片刻的沉静。
“楚濂!”终于,我叫。
“嗯?”“我一定要考大学吗?”我问。
“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。”他不假思索的说。
“你不认为念大学是我的必经之路吗?”
他不再开玩笑了,他深思的望着我,那面容是诚恳、严肃、而真挚的。他慢慢的摇了摇头。
“只有你母亲认为你必须念大学,事实上,你爱音乐,你爱文学,这些,你不进大学一样可以学的,说不定还缩短了你的学习路程。可是,我们很难让父母了解这些,是不是?你的大学,就像我的出国一样。”
“你的出国?”“我母亲认为我该出国,可是,为什么?我觉得这只是我们父母的虚荣心而已,他们以为有个儿子留学美国就足以夸耀邻里,殊不知我们的留学生在外面洗盘子,卖劳力,看洋人的脸色生活,假若我们的父母都看到他们子女在国外过的生活,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剩下多少的虚荣心!”
“那么,楚濂,你不想出国吗?”
“我想的,紫菱。”他沉吟了一会儿。“不是现在,而是将来。当我赚够了钱,我要去国外玩,现在,我不愿去国外受罪。”“那么,你是决定不去留学了?”
“是的,我已决定做个叛徒!”
“那么,”我抽口气:“你的思想和我母亲又不统一了,绿萍是要出国的,如果你不出国,你和绿萍的事怎么办呢?”
他怔了怔,深深的望着我。
“喂,小姑娘,”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。“你别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,好吗?”
“那么,”我继续问:“你和绿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?你们‘已经’讨论过了?”“天哪!”他叫:“紫菱,你还有多少个‘那么’?”
“那么,”我再说:“请你帮我一个忙。”
“可以。”他点头。我阖拢了桌上的英文文法。
“帮我做一个叛徒,”我说:“我不想再去考大学,也不想念大学。”他对我端详片刻。“你会使你的母亲失望。”他慢慢的说。“你不是也使你的母亲失望吗?如果你不出国留学的话。我想,虽然母亲生下了我们,我们却不能因此而照着母亲订下的模子去发展,去生活,我们的后半生属于我们自己的,不是吗?”他沉默着,然后,他叹了口气。
“这也是我常常想的问题,紫菱。”他说:“我们为谁而活着?为我们父母?还是为我们自己?可是,紫菱,你不能否认,父母代我们安排,是因为他们爱我们,他们以为这样是在帮助我们。”“许多时候,爱之足以害之。”
他又凝视我,过了许久,他轻轻的说:
“紫菱,你不是个顽皮的小丫头了!”
“我仍然顽皮,”我坦白的说:“但是,顽皮并不妨碍我的思想,我告诉你,我每天坐在房里,一点儿也不空闲,我脑子里永远充斥着万马奔腾的思想,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思想,如果我说出来,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,我常觉得,我是有一点儿疯狂的。我把这些思想,笼笼统统的给了它一个称呼。”“什么称呼?”他很有兴味的望着我。
“一帘幽梦。”我低声说。
“一帘幽梦?”“是的,你看这珠帘,绿萍不懂我为什么用珠子作帘子,她不能了解每颗珠子里有我的一个梦,这整个帘子,是我的一帘幽梦。”我摇头。“没有人能了解的!”
他盯着我,他的眼睛闪亮。“讲给我听,试试我的领悟力。”
讲给他听?试试他的领悟力?我眯起眼睛看他,再张大眼睛看他,那浓眉,那漂亮的黑眼睛!楚濂,楚濂,我那儿时的游伴!我轻叹一声。“我不能讲,楚濂。但是,你可以想。这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!”“好一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!”他说着,放下铅笔,他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上。“我答应你,紫菱,我要帮你做一个叛徒!”“一言为定?”“一言为定!”他握住了我的手,我们相对注视。
一声门响,我蓦然惊觉的把我的手抽了回来。跨进门的,是我那美丽的姐姐,带着一脸盈盈浅笑,她捧着一个托盘,里面是香味四溢的,刚做好的小点心,她径自走到桌边,把托盘放在桌上,笑着说:“妈妈要我给你们送来的!楚濂,把她管严一点儿,别让她偷懒!”楚濂看看我,满脸滑稽兮兮的表情。
“紫菱,”他说:“你未来到底打算做什么?”
“哦,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,”我微笑的说:“我只想活得好,活得快乐,活得心安理得……”我停了一下,这几句话是谁说的?对了,那个宴会,那个奇异的费云帆!我摔摔头,继续说:“我要写一点小文章,作几首小诗,学一点音乐……像弹吉他、电子琴这一类。然后,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。”
“啊呀,”绿萍轻声的叫:“你们这是在补习吗?”“是的,”楚濂笑着说:“她在帮我补习。”
“楚濂!”绿萍不满意的喊,注视着他。“你在搞什么鬼?”
楚濂抬头看她,绿萍那黑蒙蒙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驻在他的脸上,她那两排长长的黑睫毛半垂着,白皙的脸庞上是一片温柔的笑意。我注意到楚濂的脸色变了,青蛙王子见着了他的公主,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。他把一绺黑发摔向脑后,热心的说:“紫菱不需要我给她补习……”
“当心妈妈生气!”绿萍立即接口。
“是我不要补习!”我没好气的叫。
绿萍的眼光始终停留在楚濂的脸上。
“好吧!”她终于说,根本没看我。“既然你们今天不补习,蜷在这小房间里干什么?我们下楼吧,去听听唱片去!”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:“走呀,楚濂!”
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来。他没忘记对我礼貌了一句:
“你也来吧!紫菱!”“不。”我很快的说:“我还有些事要做!”
他们走出了屋子,他们关上了房门,他们走下了楼梯。我呆呆的坐着,望着我的珠帘……我不知道坐了多久,窗外月明星稀,窗外一灯荧然,我抽出一张白纸,茫然的写下一首小诗:
“我有一帘幽梦,不知与谁能共?
多少秘密在其中,欲诉无人能懂!
窗外更深露重,窗内闲愁难送,
多少心事寄无从,化作一帘幽梦!
昨宵雨疏风动,今夜落花成冢,
春去春来俱无踪,徒留一帘幽梦!
谁能解我情衷?谁将柔情深种?
若能相知又相逢,共此一帘幽梦!”
写完了,我抛下了笔,对着那珠帘长长的叹了口气,突然觉得累了。
第四章
一清早,家里就有着风暴的气息。
我不用问,也知道问题出在我的身上。楚濂昨晚一定已经先和爸爸妈妈谈过了。母亲的脸色比铅还凝重,绿萍保持她一贯的沉默,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着我,仿佛我是个怪物或是本难解的书。只有父亲,他始终在微笑着,在故意说笑话,想放松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气。但是,我看得出来,他也在忍耐着,等待一个“好时机”来开始对我“晓以大义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