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濂,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。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,情况比绿萍更坏,他的外伤不重,却因受到激烈的脑震荡,而几乎被医生认为回天乏术。楚伯母、楚伯伯和楚漪日夜围在他床边哭泣,我却徘徊在绿萍与他的病房之间,心胆俱碎,惶惶然如丧家之犬。可是,四天后,他清醒了过来,头上缠着纱布,手臂上绑满了绷带,他衰弱而无力,但他吐出的第一句话却是:“绿萍呢?”为了安慰他,为了怕他受刺激,我们没有人敢告诉他真相,楚伯母只能欺骗他:“她很好,只受了一点轻伤。”
“哦!”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,如释重负。
我的心酸楚而苦涩,泪水满盈在我的眼眶里,有个问题始终缠绕在我脑际,就是当车祸发生时,楚濂到底和绿萍说过什么没有?据说,他们是五点半钟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车,那正是去小树林的途中,那么,他应该还没提到那件事。站在他床边,我默默的瞅着他,于是,他睁开眼睛来,也默默的着我,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转的泪珠,但它终于仍然夺眶而出,落在他的手背上。他震动了一下,然后,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、虚弱的微笑,轻声的说:
“不要哭,紫菱,我很好。”
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得更厉害,我继续瞅着他。于是,基于我们彼此的那份了解,基于我们之间的心灵相通,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问,他虚弱的再说了一句:
“哦,紫菱,我什么都没说,我还来不及说。”
我点头,没有人能了解我在那一刹那间有多安慰!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姐姐,她最起码在身体的伤害之后不必再受心灵的伤害了。楚濂似乎很乏力,闭上眼睛,他又昏沉沉的睡去。楚伯伯、楚伯母、和楚漪都用困惑的眼光望着我,他们不知道楚濂的话是什么意思,但是,他们也根本用不着知道这话的意思了。因为,我深深明白,这可能是一个永远不会公开的秘密了。楚濂在进院的一星期后才脱离险境,他复元得非常快,脑震荡的危机一旦过去,他就又能行动、散步、谈话、和做一切的事情了。他并不愚蠢,当他发现绿萍始终没有来看过他,当他发现我并未因他的脱险就交卸了所有的重负,当他凝视着我,却只能从我那儿得到眼泪汪汪的回报时,他猜出事态的严重,他知道我们欺骗了他。他忍耐着,直到这天下午,楚漪回家了,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绿萍的病房里看绿萍了。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床边,含着泪,我静静的望着他。
“说出来吧,紫菱!”他深深的望着我:“我已经准备接受最坏的消息!绿萍怎么了?”他的嘴唇毫无血色:“她死了吗?”
我摇头,一个劲儿的摇头,泪珠却沿颊奔流。他坐起身子来,靠在枕头上,他面孔雪白,眼睛乌黑。
“那么,一定比死亡更坏了?”他的声音喑哑:“告诉我!紫菱!我有权利知道真相!她怎么样了?毁了容?成了瘫痪?告诉我!”他叫着:“告诉我!紫菱!”
我说了,我不能不说,因为这是个无法永久保密的事实。
“楚濂,她残废了,他们切除了她的右腿。”
楚濂瞪着我,好半天,他就这样一瞬也不瞬的瞪着我,接着,他把头一下子扑进了掌心里,他用双手紧紧的蒙着脸,浑身抽搐而颤抖,他的声音压抑的从指缝中漏了出来,反复的,一遍又一遍的喊着:“我的天!我的天!我的天!我的天……”
我坐在他的床沿上,用手按住他的肩头,试着想稳定他激动的情绪,但我自己也是那样激动呵!我轻轻的、啜泣的低唤着:“楚濂,楚濂!”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来,一把握紧了身上的被单。
“我从大学一年级起就骑摩托车,”他喃喃的说:“从来也没有出过车锅!”“不怪你,楚濂,这不能怪你!”我低语说:“你那天的心情不好,我不该把那副重担交给你,我不该去探索绿萍内心的秘密,我更不该让你去和绿萍谈,我不该……这,都是我不好!都是我……”“住口!”他扬起头来,用一对冒火的、受伤的眸子瞅着我:“我不要别人帮我分担罪过,我也不要你帮我分担罪过,你懂了吗?”他咆哮着,眼睛里有着血丝,面貌是狰狞而凶恶的。我住了口,望着他。在这一刻,我只想抱住他的头,把他紧揽在我的胸口,然后和他好好的一块儿痛哭一场。但是,我没有这样做,因为,我在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缕陌生,一种我不熟悉的深沉,我不了解的恼怒,我退缩了,我悄悄的站起身来。于是,他转开头,避免看我,却问:
“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她?”
“绿萍吗?”我怔了怔:“她不愿意见你。”
“因为恨我吗?”他咬着牙问。
我默然片刻,却吐出了最真实的答案。
“不。因为太爱你。她……自惭形秽。”
我没有忽略他的震颤,我也没有忽略他的痉挛。我悄悄的向门口退去,正好楚伯伯走了进来,他惊疑的望着我,于是,我很快的交代了一句:
“我把绿萍的情况告诉他了,楚伯伯,我们不能瞒他一辈子!”我跑出了楚濂的病房,穿过那长长的走廊,转了弯,走到绿萍的病房前。在绿萍的病房门口,我看到母亲,她正和楚伯母相拥而泣,楚伯母在不停口的说:
“舜涓,你放心,你放心,我们濂儿不是那样的人,他会好好的待绿萍的!我跟你保证,舜涓,就凭我们两个的交情,我难道会亏待萍儿吗?”我走进了绿萍的房间,她仰躺着,眼睛睁得大大的,这些天来,她已经不再闹着要寻死,只是变得非常非常的沉默。这种精神上的沮丧似乎是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医治的,我走过去,站在她的床边,望着她。她憔悴,消瘦,而苍白,但是,那清丽如画的面庞却依然美丽,不但美丽,而且更增加了一份楚楚可怜和触人心弦的动人。她凝视我,慢吞吞的说:“你从那儿来?”“我去看了楚濂,”我说,静静的凝视她。“我已经告诉了他。”她震动了一下,微蹙着眉,询问的望着我。
“你不懂吗?”我说:“他们一直瞒着他,现在,他的身体已经好起来了,所以,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。”
她咬住嘴唇,泪珠涌进她的眼眶里,她把头转开,那些泪珠就扑的滚落到枕头上去了。
我弯下腰,拿手帕拭着她的面颊,然后,我在她床前跪下来,在她耳边轻声的说:
“听我说!姐姐,如果他爱你,不会在乎你多一条腿或少一条腿!”她倏然掉过头来瞪着我。
“但是,他爱我?”她直率的问,她从没有这样直率过。
我勇敢的迎视着她的眼睛,我的手暗中握紧,指甲深捏进我的肉里去,我一字一字的说:
“是的,他爱你。”绿萍瞪视了我好一会儿,然后,她慢慢的阖上了眼睛,低语着说:“我好累,我想睡了。”
“睡吧!姐姐!”我帮她拉拢被单,抚平枕头。她似乎很快就睡着了,我站起身来,默默的望着她那并不平静的面孔,那微蹙的眉梢,那泪渍犹存的面颊,那可怜兮兮的小嘴……我转过身子,悄无声息的走出了病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