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跑进枫林,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惊胆裂的场面。
心虹,披着长发,穿着睡袍,赤着脚,已经越过了悬崖边的栏杆,站在栏杆外凸出的悬崖边缘上,一只手抓着栏杆,一只手按着她那随风飘飞的睡袍下摆,眼睛迷迷蒙蒙的望着下面的山谷,似乎随时准备要往下跳。而在一边,卢老太太白发飞扬,眼神怪异,却在拍着掌,跳着脚喊:“跳!跳!跳下去!跳下去!”
狄君璞心魂俱裂,满身冷汗,他想扑过去,但是他不敢,怕他一扑过去,心虹就会往下跳。因为,她现在显然在一种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。站在那儿,他一时觉得像掉进了冰窖,浑身都像冰一般的冷了。
他立即恢复了神志,喘息着,他开始向心虹那儿慢慢的移近,一步一步,一寸一寸的挨过去,同时,他轻声的、沙哑的低唤着:“心虹!心虹!心虹!”
心虹一震,她茫然回顾,似乎在找寻着什么,她的眼光和狄君璞的接触了,她又一震,狄君璞立即喊:“心虹!别松手!”
“他叫我,我要去了!”心虹望着狄君璞,像解释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说着。
“谁叫你?”狄君璞问,故意和她拖延时间,他又向她迈近了一步。
“云飞。”她说。
“云飞是谁?”他问,再迈近一步。
这时,一片呼唤心虹的声音已经到了农庄这儿,心虹有些心神不定,她侧耳倾听,又看看身下的悬崖。狄君璞魂飞魄散,他很快的说:“你还没告诉我,云飞是谁?”
“你知道的,我要去了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再迈近了一步。
“就是我杀掉的那个人,我现在要偿还这笔债。”
“你没有杀任何人,你知道。”他停在栏杆边上。
“我杀了,我推他掉下悬崖。”
那片唤心虹的声音更近了。然后,梁逸舟夫妇和心霞带着老高与高妈,都冲进了枫林,一看这局面,吟芳首先就尖叫了起来。心虹一惊,转身就要往下跳。狄君璞已接近了她,这时立即一个箭步窜过去,一把就抓住了心虹握着栏杆的那只手,心虹的身子已经一半都滑到了悬崖外面,狄君璞用力拉紧了她,扑过去,他翻到栏杆外面,冒险的用手抓着栏杆,把心虹拉了上来,然后,他抱住了她,连栏杆带她的身子一起抱得紧紧的。心虹挣扎着,大声的叫着:“放开我!放开我!放开我!让我去!让我去!让我去!”
她哭泣着,奋力挣扎,然后一口咬在狄君璞的手上,狠狠的咬下去,狄君璞仍然紧抱不放,抓紧了栏杆,他们在悬崖边上惊险万状的挣扎着。同时,狄君璞用那样迫切的声音,一叠连声的呼唤:“心虹!心虹!心虹!你不能这样去的!你昏了头了!你醒醒吧!”
老高冲过来了,抓住了心虹的衣领,他们合力把心虹抱了起来,抱过栏杆,狄君璞也翻了过来,那在一边看的梁逸舟夫妇和心霞,早惊吓得一身冷汗了。心虹依旧在奋力挣扎,又哭又喊又叫。那在旁边拍手的老妇这时陡的跳了过来,大声嚷:“跳下去呀!跳下去呀!跳下去呀!”
“老高,你去捉住她,”狄君璞喘息着说:“心虹交给我!现在已经没关系了。”他抱紧了心虹,经过了这一番惊险之后,他余悸犹存,心脏仍在擂鼓似的敲动着。
老高放掉了心虹,跑过去抓那个老妇,但是,那老妇人灵活的摆脱了老高,一冲就冲到栏杆边,她抓住栏杆,忽然破声尖叫起来:“血!血!血!都是血!看呀,这栏杆上都是血!都是红的血呀!云飞的血呀!我儿子的血呀!”她用手触摸那栏杆,好像那栏杆上真有血一般。接着,她却号哭了起来,一面哭,一面哀伤的诉说着:“云飞,我没有要把你推下去,我只是要阻止你离开我呀,你怎能抛开你的母亲?云飞,回来吧!你回来呀!你不能跟那个女人走!云飞,我没有要你摔下去!我没有要你摔下去!都是那个女人……都是那个女人……”
心虹一直在狄君璞怀中挣扎哭泣叫喊,但是,这时却突然安静了,她惊奇的看着那个疯狂的老妇,呆住了。狄君璞也愣住了,只因为这老妇人说的话太过于稀奇。老高还要过去抓那个老妇人,狄君璞喊了一声:“不要去碰她!听她说什么?”事实上,呆住的岂止是狄君璞和心虹,连梁逸舟夫妇和心霞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。而那老妇还在那儿哭号不休。
“云飞,不要离开我!云飞,回来吧!不要带那个女人逃走!我们过苦日子,我不要钱,只要大家在一块儿!云飞,回来!求你回来!求你!求你!求你!我的儿子呀!你怎能离开我,我把你从那么一点点抱大!啊!云飞,我没有要杀你,我没有要杀你呀!你回来吧!……”
心虹浑身震动了一下,然后,像从一段长长的恶梦中醒来,她愕然地回头,瞪视着狄君璞,她的眼光已恢复了意识,她的脸色苍白而焕发着光采,她的声音清新如早晨初啼的黄莺:“嗨,君璞,我记起来了,我记起一切的事情了!”
“什么?”狄君璞一时间不知她所指何事,困惑地问。他的眼睛紧盯着她那又苍白又美丽的脸庞,那衣衫单薄的、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微颤。他又惊又喜又颤栗。哦,心虹!他几乎失去了的心虹!在她那眼光中,他知道,她又是他的了!
他狂喜,他震动,他感恩,几乎无力再去弄清楚她句子的意义了!
心虹仍然看着他,她的眼睛光明如星!
“我都记起来了!君璞,你不懂吗?忽然间,我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!”她说,声音朗朗。
“真的?”狄君璞猛然间弄明白了,他大声问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她静静的说:“我全记起来了,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,我全记起来了!”她叹息,忽然觉得疲倦而乏力,一层温温软软的感觉像浪潮般包住了她,她偎进了他的怀里,把头紧紧的依靠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。
半小时后,心虹已经温暖的裹着一条大毛毯,靠在狄君璞书房里的躺椅上了。那毛毯把她包得那样严密,连她那可怜的、受伤的小脚也包了起来,那小脚!当狄君璞看到那脚上的血痕、裂口,和青肿的痕迹时,他是多么的心痛和怜惜呵!赤着脚走过这一段荒野,她经过了多么漫长的一段跋涉!
真的,在她的生命上,这段跋涉也是多么艰巨和痛苦,她终于走过了那段遍是岩石与荆棘的地带了。
室内弥漫着咖啡的香味,狄君璞正在用电咖啡壶煮着咖啡。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坐在一边的椅子中。老高和高妈已护送那老太太去卢家了。那老太太,在经过一番翻天覆地的哭号和悲啼以后,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瘫痪在栏杆边的泥地上,只是不停的抱头哭泣,身子抽搐得像一个虾子,当大家去扶她起来的时候,她已不再挣扎,也不叫闹,她顺从的站起来,就像个听话而无助的小婴儿。看着周边的人群,她瑟缩的、昏乱的呢喃着:“我的儿子,云飞,他掉到那悬崖下去了,你们快去救他呀!”
“是的,是的,我们会去救他!”高妈安慰着,和老高扶持着她:“你先回去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