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什么?”心虹不解的,她的思绪还飘浮在别的地方。她和狄君璞都没有注意到,她已经把“梁姐姐”的称呼改成了“梁阿姨”。
“你看,你以前的名字叫梁姐姐,婆婆说,现在要叫梁阿姨了,再过一段时间,还要叫妈妈呢!”小蕾天真的、一本正经的说着。
老姑妈蓦的从喉咙里干咳了几声,慌忙把头低了下去,再也没想到孩子会把这话当面给说了出来,老姑妈尴尬得无以自处。心虹却飞红了脸,把眼睛转向了一边,简直不知该怎么办好。狄君璞望着小蕾,这突兀的话使他颇为震动。美茹在小蕾还没懂事前就走了,事实上,美茹一直不喜欢孩子,她嫌小蕾妨碍了她许多的自由。因此,这孩子几乎从没有得到过母爱。他注视着小蕾,伸手轻轻的握住了小蕾的手,说:“小蕾,你愿意梁阿姨做你的妈妈吗?”
小蕾好奇的看看心虹,天真的问:“梁阿姨做了我妈妈,是不是就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?”
“是的。”狄君璞回答。
孩子兴奋了,她喜悦的扬起头来,很快的说:“那么,她从现在起,就做我的妈妈好吗?”
心虹咳了一声,脸更红了。老姑妈已乐得合不拢嘴。狄君璞含笑的看着孩子,忍不住在她额上重重的吻了一下,多可人意的小东西呵!
这篇谈话对心虹显然有了很大的影响,因此,在饭后,心虹竟一直陪伴着小蕾,她教她作功课,教她唱歌,给她讲故事。孩子睡得早,八点钟就上了床,心虹一直等她睡好了,才离开她的床前。挽着狄君璞,她提议的说:“到外面走走,如何?”
狄君璞取来她的大衣,帮她穿上,揽着她,他们走到了山野里的月光之下。
避免去农庄后的枫林,狄君璞带着她走上了那条去雾谷的小径。枫林夹道,繁星满天。那夜雾迷离的山谷中,树影绰约,山色苍茫。他们相并而行,晚风轻拂,落叶缤纷,岩石上,苍苔点点,树叶上,露珠晶莹。这样的夜色里,人类的心灵中,除了纯净的美的感觉以外,还能有什么呢?爱,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美。
他拥住她,吻了她。
抬起头来,他们可以看到月亮,看到月华,看到星云,看到星河。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,低声说:“我很想许愿。”
“许吧!”
“知道冯延巳的那阕‘长命女’吗?”
他知道。但他希望听她念出来。于是,心虹用她那低低的、柔柔的声音,清脆的念着:“春日宴,绿酒一杯歌一遍,再拜陈三愿;一愿郎君千岁,二愿妾身长健,三愿如同梁上燕,岁岁长相见!”
她的声音那样甜蜜,那样富于磁性,那样带着心灵深处的挚情。他感动了,深深的感动了。揽紧了她,他们并肩站在月光之下。他相信,如果冥冥中真有着神灵,这神灵必然能听到心虹这阕“再拜陈三愿”,因为,她那真挚的心灵之声,是应该直达天庭的呵!
“看!一颗流星!”她忽然叫着说。
是的,有一颗流星,忽然从那星河中坠落了出来,穿过那黑暗的广漠的穹苍,不知落向何方去了。狄君璞伸出手来,做了一个承接的手势,心虹笑着说:“你干嘛?”
“它从星河里掉下来,我要接住它,把它送给你,记得你告诉过我的话吗?你曾幻想在星河中划船,捞着那些星星,每颗星星中都有一个梦。我要接住这颗星,给你,连带着那个梦。”
他做出一个接住了星星的手势,把它递在她手里。她立即慎重的接了过来,放进口袋中。两人相对而视,不禁都笑了。
他们再望向天空,那星河正璀璨着。她又低声的念了起来:“在世界的一个角落,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,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,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,我们静静伫立,高兴著有你有我。”
他们伫立着,静静的,久久的。
心虹的生命是完全变了。
忽然间,心虹像从一个长长的沉睡中醒来,仿佛什么冬眠的动物,经过一段漫长的冬蛰,一旦苏醒,睁开眼睛,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春天那耀眼而温暖的阳光。于是,新的生命来临了。随着新生命同时来临的,是无尽的喜悦,焕发的精神,和那用不完的精力。
不知从何时开始,心虹不再做恶梦了,每晚,她在沉思和幻梦中迷糊睡去,早晨,再在兴奋和喜悦中醒来。那经常环绕着她的暗影也已隐匿无踪,花园里,山谷中,枫树前,岩石后,再也没有那困扰着她的鬼影或呼唤她的声音。那种神秘的、无形的、经常紧罩着她的忧郁也已消失,她不再无端的流泪,无端的叹息,无端的啜泣。揽镜自照,她看到的是焕发的容颜,光亮的眼睛,明艳的双颊,和沉醉的笑影。她惊奇,她诧异,她愕然……狄君璞,这是个怎样的男人,他把她从黑雾弥漫的深谷中救出来了。
她的变化是全家都看到的,都感觉到的。当她轻盈的笑声在室内流动,当她衣袂翩然的从房里跑出来,如翩翻的小蛱蝶般飞出霜园,飞向山谷,飞向农庄。当她在夜深时分踏着夜雾归来,看到仍等候在客厅里的吟芳,她会忽然扑过去,在吟芳面颊上印下一吻,喘息的说:“呵!好妈妈!我是多么的高兴哪!”
这一切,使全家有着多么不同的反应。单纯而忠心的高妈是乐极了,她不住的对吟芳说:“这下好了,太太,我们大小姐的病是真好了!”
她开始盲目的崇拜狄君璞,能使小姐病好的人必然是英雄和神仙的混合品!她更忠心的执行着代小姐传信的任务,成为了心虹和狄君璞的心腹。
吟芳是困扰极了,她实在不能确知心虹的改变是好还是坏。也不敢去探测心虹那道记忆之门是开了还是依然关着,云飞的名字在霜园中,仍然无人敢于提起。对于狄君璞,她很难对此人下任何断语,所有的作家在她心目中都是种特殊的人物,她不敢坚持狄君璞和心虹的恋爱是对的,也不敢反对梁逸舟。看到心虹快乐而焕发的脸庞,她会同情这段恋爱,而衷心感到阻挠他们是件最残忍的事情。但,想到狄君璞的历史和家庭情形,她又觉得梁逸舟的顾虑都是对的。她深知一个“后母”的个中滋味。就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,她困扰,她焦虑,她也时时刻刻感到风暴将临,而担惊不已。
梁逸舟呢?在这段时期中,他是又暴躁,又易怒,又心情不定。既不能阻止心虹去看狄君璞,又不能把狄君璞逐出农庄,眼看这段爱情会越陷越深,他是烦躁极了。好几次,他想阻止心虹去农庄,都被吟芳拉住了。于是,他开始邀约一些公司里的年轻男职员回家吃饭,开始请老朋友的子女来家游玩,但,心虹对他们几乎看都不看,她一点也不在意他们,就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。于是,他开始积极的筹备一个家庭舞会。并计划把这个家庭舞会变成一个定期的聚会,每星期一次或每个月两次,他不止为了心虹,也要为心霞物色一个男友。
天下最难控制的是儿女之情,最可怜的却是父母之心!梁逸舟怎能料到非但心虹不会感谢他的安排,连心霞也情有所钟。在大家都为心虹操心的这段时间里,梁逸舟夫妇都没注意到心霞的天天外出有些特别。吟芳只认为心霞是去台北同学家,心霞一向活泼爱朋友,所以,她连想都没想到有什么不妥之处。梁逸舟是总把心霞看成“天真的孩子”的,还庆幸她有自己的世界,不像心虹那样让他烦心。他们怎会想到在这些时间中,心霞都逗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农舍里,常和个半疯狂的老妇作伴,或和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驾着摩托车,在乡间的公路上疾驰兜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