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?”她忽然问。
“一点点。”他回避的说。
“告诉我!把你知道的部分告诉我!”她热烈的,激动的,抓住了他的手臂。“只有一点点,”他深思的说:“你生了一场病,使你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,如此而已。”他站起身来,走到桌边,拿起了茶杯,送到心虹的手上。“喝点茶,别再想它了,你很苍白。而且,你瘦了。”
“我病了好些天。”她说。
那么,她是真的病了?他心中掠过一抹怛恻的温柔。
“现在都好了吗?”他问。
“你没想过我,”她很快的说:“我打赌你把我忘了,你一次都没到霜园里来。”
他的心不自禁的一跳,这几句轻轻的责备里带着太多其他的意义,这可能吗?他有些神思恍惚了。站在那儿,他两手插在口袋里,眼睛注视着炉火,唇边浮起了一个飘忽而勉强的微笑。
“我这几天很忙。”他低低的说。
“哦,当然哪!”她说,语气有点儿酸涩。“你一定写了很多,一定的!”
“唔。”他哼了一声,事实上糟透了,这些日子来,他的小说几乎毫无进展。“杂志社向我拚命催稿,弄得我毫无办法。”
她瞅着他,然后她垂下头来,轻轻叹息。这声叹息勾动了他心中最纤细的一缕神经,使他的心脏又猛的一跳。不由自主的,他望着她,这可能吗?这可能吗?那如死灰般的感情能再燃烧起来吗?这细致娇柔的少女,会对他有一丝丝感情吗?是真?是幻?是他神经过敏?他在感情上,早就是惊弓之鸟,早就心灰意冷。但是,现在,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的心跳?为什么在他那意识的深处,会激荡着某种等待与期盼?为什么那样热切的希望帮助她?那样渴望她留在他的眼前?为什么?为什么?
“我想,我打扰了你吧!”她说,忽然推开毛毯,想站起来。
“哦,不,不!”他急促的说,拉了一张椅子,坐在她对面,用手按住了她。“别走!我喜欢你留在这儿!我正……无聊得很。”
“真的,姑妈和小蕾呢?”
“她们全去台北了。”
“哦。”她沉默了。坐正身子,她看着他,半晌,她说:“你刚刚还没告诉我,你对于我知道多少?”
“我已经告诉你了。”
“不止这样多,不止。”她摇摇头。忽然倾向他,用一对热切的眸子盯着他。“你答应帮助我的,是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么,告诉我,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男孩子?在我的生命中,是不是真有?还是我的幻觉?”
他凝视她。
“是的,”他慢慢的说:“真有。”
她颤抖了一下,眼睛特别的燃着光采。
“怎样的?怎样的?”她急促的问:“他到哪里去了?告诉我!”
他心中有阵微微的痉挛和酸涩。她那热切而燃烧着的眸子使他生出一种微妙而难解的醋意。天哪!她是多么美丽呵!
他咬了咬牙,含糊的说:“走了。我想。”
“走了?走了?”她嚷着:“为什么?走到哪儿去了?怎么!告诉我!把一切都告诉我!快!请你!是他不爱我了吗?是吗?所以我生病了,是吗?所以我失去了记忆,是吗?哦,你告诉我吧!”
“我不能。”他忧愁的说。“因为我也不知道。我等着你来告诉我。”
“哦,是吗?”她颓然的垂下了头。好沮丧,好迷茫。有好一会儿她沉默着,然后,她叹息着说:“这些日子来,我时时刻刻在思索,在寻觅,但是我总是像在浓雾中奔跑,什么方向都辨不清楚。我的脑子里有个黑房间,许多东西在这黑房间里活动,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。我一直希望给那黑房间开一个窗子,或点一盏灯,让我看清那里面的东西。但我没有这能力!没有!每当那黑房间里有一线亮光的时候,我就觉得整个头都像要炸裂般的痛楚起来,然后;我就昏倒了。”
她重新抬起眼睛来,盯着他,祈求的,恳切的说。“帮助我吧!让我把这个黑房间交给你,你给我点上一盏灯吧!好吗?不知道为什么,我不能去求我的父母,我不相信霜园里的每一个人!甚至高妈。我都不相信!”
他注视着面前那张脸,那张迫切的、渴望的,而痛苦着的脸,和那对哀哀欲诉的眸子。他被折倒了,他心中涌上了一股热流,一股汹涌着、澎湃着的热流。握住了她的手,一些话不受控制的冲出了他的嘴:“你放心,心虹,我将帮助你,尽我一切的力量来帮助你。让我们合力来打开那个黑房间吧!我相信这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。但是,我需要你的合作。”
“我会的!”
“或者,那黑房间里有些可怕的东西,你有勇气吗?你能接受吗?”
“我会的!真相总比黑暗好!”
“那么,你有一个助手了!让我们一起去揭开那个谜吧!第一步,我要找回那本小册子。”
“小册子?什么小册子?”
“慢慢来,别急。明天下午,你愿意来我这儿吗?”他问,完全忘记了梁逸舟的嘱咐。
“我一定来!”
“好,会有些有趣的东西等着你,我想。”
她侧着头看着他,那惊奇的眸子里洋溢着一片信任的、崇拜的、期待的,与兴奋的光采。
于是,这天晚上,狄君璞重新爬上了阁楼,取出了那本小册子。
夜里,躺在床上,狄君璞翻到上次中断的部分,接着看了下去。床头边,一灯荧荧,窗外,月光又遍山野的洒着,在窗上投入了无数的树影。那小册子散放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纸张的香味,他专心的翻阅着,再一次走入了心虹所遗忘的世界里。“强烈的思念我那已去世的生母,缠着高妈,问我母亲的一切,高妈说她是天下最可爱的美人儿,说我是她的心肝宝贝。啊!如果我的生母在世,她一定会了解我!不会让我受这样多的痛苦!呵,母亲!母亲!你在哪儿?父亲告诉我,云飞在公司中纰漏百出,我早知道他有这一手!我愤怒极了,和他大吵,我骂他说谎,骂他陷害!我警告他,如果他做了任何不利于云飞的事,我将离家出走!父亲气得发抖,说我丧失了理性,说云飞根本不爱我,完全是为了他的钱,我嗤之以鼻,闹得不可开交,妈也跟在里面派我的不是,说我对父亲太没礼貌,我哭着对她叫:‘请不要管我!你又不是我的母亲!’她大惊失色,用手蒙住脸哭了。我才知道我做了什么,她待我毕竟不坏呀!我冲过去抱住她,也哭了。她揽住我,只是不住口的喊着:‘你是我的女儿!你是的!你是的!’天哪,人类的关系和感情多么复杂呀!云飞再一次求我跟他走,他说父亲给他的压力太大,把许多无须有的罪名加在他身上,使他在公司里无法做人。他说如果不是为了我,他早就拂袖而去,现在,他已经不知该怎么办。他说,假如父亲把他开除,那么,他在别的公司都无法做下去。啊,我所深爱的,深爱的云飞!痛苦,痛苦,无边的痛苦。黑暗,黑暗,无边的黑暗!我像是陷在雾谷中的浓雾里,茫茫然不辨途径,我奔跑又奔跑,却总是撞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。我累了!我真是又乏又累!我告诉父亲,我已到法定年龄,可以有婚姻自主权,不必受他的控制,他说:‘我不要控制你,心虹,你早就可以不受我控制了。我管你,不是要控制你,而是要保护你。你拒绝我吧,咒骂我吧,我的悲哀是做了父亲,无法不爱你,无法不关怀你。’我愕然,注视着他,我忽然间知道了;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总是鼓不起勇气和云飞出走的原因。我与父亲间,原有血与血联系着的感情呵!莎翁说:‘做与不做,那是个难题。’‘犹豫,是我最大的敌人!’云飞来,和父亲又爆发了激烈的争执。云飞在盛怒中,说了许多极不好听的话,父亲大叫着说:‘我警告你,远离我的女儿,否则我会杀掉你!我说得出做得到,我会杀掉你!’我突然周身寒颤,我觉得父亲真会那样做。云飞又和我发脾气,他说如果我再拿不出决心,他不要再见我,他真的就不见我了!我会死去,几百次,我想从那悬崖上跳下去。我去找云飞,他的母亲和萧雅棠在那儿,云飞和云扬都不在。萧雅棠对我说:‘你何必找他?卢家的男孩子都是自己的主人,他找你时,你是他的,他不找你时,你也找不到他!’怎么了?她为什么那样阴阳怪气?难道她和云扬也吵架了?爱情,这是一杯苦汁吗?好几日没有看到云飞了,我度日如年。何苦呢?云飞?你为什么也要这样折磨我?为什么?难道我受的罪还不够多?如果连你都不能谅解我,我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!我又觉得那阴影在向我游来。天哪!我看到了什么?在那雾谷中的岩石后面?天哪!那是真的吗?天哪!我为什么活着?为什么还不死?为什么还不死?这世界还有道义和真情吗?这不是太可怕了!太可怕了!天哪!让我死去吧!让我死去吧!这世界只是一团灰暗的混沌!我再也不相信人类有真实的感情了!我恨他!我恨他!我要杀了他!还有她,我那亲亲爱爱的小妹妹!我的第六感毕竟没有欺骗我!噢,心霞心霞,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,你一定要选择你姐姐的爱人么?让我死去吧!让我死去吧!我的心已经死了,碎了,化成粉,化成灰了!我宁愿死!我想杀了他!不是‘想’,我‘要’!噢,天哪,指引我一条路!指引我!噢,母亲,你在哪儿?助我!助我!助我!像红楼梦里的句子:‘无我原非你,从他不解伊,肆行无碍凭来去,茫茫着甚悲愁喜,纷纷说甚亲疏密,从前碌碌却因何,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!’他在阁楼里找到了我,苍白,憔悴,他看来不成人形,茫茫然如一只丧家之犬!抓着我,他焦灼的、痛楚的、坏脾气的嚷着:‘你要我怎样?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!爱你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,你懂吗?我受够了!我受够了!是的,我吻了她。因为她身上有你的影子,你懂吗?随你怎么评价我,如果我一定得不到你,我会选择她,我打赌她不会像你那样摆架子,她会跟我走!你信吗?’他忽然哭了,跪下来,他抱住我的腿,哑着喉咙喊:‘原谅我!原谅我!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!你跟我走吧!心虹!求求你!不然,我会死掉!’我抚着他的头,他那浓浓的头发,我哭了。呵,我原谅了他!从心底原谅了他!天哪,可怜可怜我们吧,帮助帮助我们吧!我终于决定了。我将跟他走!浪迹天涯,飘零人海,我将跟他走!父亲终于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了,他咆哮着说将带我走!傻呵,云飞,我会被幽禁了,我知道!他问我:‘跟我去讨饭,怎样?’我说:‘是的!我跟定了你!’我将走了!跟着他走了!别了!父母!别了!妹妹!(我不再恨你了。)别了!小阁楼和农庄!别了!雾谷!别了!我所熟知的世界!我将跟他走,浪迹天涯,飘零人海,我将跟他走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