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迅速的拦住了她,他的面色和缓了,因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坏脾气而懊丧,而惭愧。尤其,因为伤害了这少女而感到难过与后悔。他几乎是苦恼的说:“别生气,我道歉。”
她站住了,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然后,她慢慢的摇了摇头。
“我没有生气,”她轻声的。“一年多以来,你是我唯一接触到的生人,我知道我不会说话。可是……”她的长睫毛把那乌黑的眼珠遮掩了片刻,再扬起来,那重新呈现的眼珠是清亮而诚挚的。“我并不是好奇,我是……”她困难的顿了顿:“我了解你书里所写的那种情绪,我只是……只是想告诉你,如果你出书是为了想要获得读者的共鸣,那么,两粒细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,尤其对我而言。”
狄君璞被震慑住了,望着面前那张轻灵秀气的脸庞,他一时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。她那么年轻,那样未经世故,一个终日藏在深山里的女孩,对这个世界,对人生,对感情,她到底知道多少?
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缩了,垂下头,她默默的披上了风衣,她低声说:“我真的要回去了,如果再不回去,爸爸一定又要叫老高满山遍野的找我,他们似乎总怕这山野中会有什么魔鬼要把我吞掉。”她看了窗外一眼。“其实,我不怕山野,也不怕黑夜,我怕的是……”她忽然打了个冷颤,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住了。他却没放松她。
“怕什么?”他追问。
她困惑的摇摇头。
“如果我知道是什么就好了,”她说:“我也不知道是什么。像一个无声无息的黑影,它常常就这样靠过来了,不止恐惧,还有忧愁。它们不知从那儿来的,捕捉住你就不放松……唉!”
她低低叹息,看着他。“真奇怪,我今天晚上说的话比我一个月里说的都要多。我走了,再见,狄先生。”
他再度拦住她。
“我送你回去!”
“哦,你不必,狄先生,我不怕黑,也不怕山,这条小路我早已走过几千几万次了!”
“我高兴,”他说。“我喜欢在这月夜的山谷里散散步,也想乘此机会去拜访一下你的父亲。”
她不再说话了,他打开了书房的门,姑妈正在客厅的灯下编织着,他向她交代了一声。然后,他们走出了农庄,立即置身在那遍山遍野的月色里了。
小径上,树影迷离,天边上,星月模糊。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缓慢的走着,有一大段时间,两人都默默不语,四周很静,只有那在原野中回旋穿梭的夜风,瑟瑟然,簌簌然,组成一串萧索而落寞的音调。
踩碎了树影,踏过了月光。夜露沾湿了衣襟,荆棘勾住了裙幅,他们走得好慢。这样的夜色里,这样的深山中,似乎很难找到谈话的资料,任何的言语都足以破坏四周那慑人的幽静。
天空黑不见底,星光璀璨的洒在那黑色的穹苍中,闪闪烁烁,明明暗暗,像许多发光的小水滴。心虹下意识的看着那些星光,成千成万的星星,有的密集着,熙攘着,在天上形成一条闪亮的光带。她忽然站住了。
“看那些星星!”她轻语,打破了一路的岑寂。“那儿有一条河,一条星河。”
“是的,”他也仰望着穹苍:“这是一条最大的河,由数不清的星球组成,谁也没有办法算出这条星河究竟有多宽,想想看,我们的祖宗们会让牛郎和织女隔着这样一条河,岂不残忍?”
她摇摇头。
“其实也没什么,”她说,继续向前走去。“人与人之间,往往也隔着这样的星河,所不同的,是牛郎织女的星河,有鹊桥可以飞渡,人的星河,却连鹊桥也没有。”
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。
“你面前有这条星河吗?”他微笑的问。
她看着他,眼睛在暗夜里闪烁,像两颗从星河里坠落下来的星星。
“可能。”她说:“我总觉得每个人和我都隔着一条星河,我走不过去,他们也走不过来。”
“包括你的父母和妹妹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他们爱我,但不了解我,人与人间的距离,只有了解才能缩短,仅仅凭爱是不够的,没有了解的爱,像是建筑在浮沙上的大厦。像是──”她顿了顿:“两粒无法黏附的细沙。”
他又一震,却不想把话题转回到“两粒细沙”上。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河,他却蓦的一愣,是了!他明白了,他和美茹之间,就隔着这样一条无法飞渡的星河呵!
“你不说话了,”她轻语。“我总是碰触到你所最不爱谈的题目。”
“不,”他冲口而出的说:“你总是碰触到我的伤处。”
她很快的抬眼看他,只那样眼光一闪,那长睫毛就慌乱的掩盖了下来。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草丛,不再说话了,沉默重新悄悄的笼罩了他们。
他们已经走进了雾谷,岩石的影子交错的横亘在地下,巨大的枫树,在岩影间更增加了杂乱的阴影,到处都是暗影幢幢。谷外的明亮消失了,这儿是幽暗而阴冷的。绕过岩石,越过大树,他们随时会触摸到被夜露沾湿的苍苔,幽径之中,风更萧瑟了。
心虹不自禁的加快了步子,白天的雾谷,充满了宁静的美,黑夜里,雾谷却盛载着一些难以了解的神秘。狄君璞跟在她的身边,他忘了带手电筒,每当走入岩石的阴影中,他就不由自主的去搀扶她,他的手指碰到了她,她总是遏止不住一阵惊跳。
“你在怕什么?”他困惑的问。
“我不知道,”她摇头惊悸的。“我不怕黑,也不怕雾谷,但是……你不觉得今晚的雾谷有些特别吗?”
“特别?怎么呢?”他四面看了看,巨大的岩石,高耸的树木、山影、树影、石影、月影、云影……交织成的夜色,这种气氛对他并不陌生,他早已领会过。
“听!”她忽然站住。“你听!”
他也站住,侧耳倾听,有松涛,有竹籁,有秋虫的低鸣,有夜风的细诉,远处的山谷里,有乌鸦在悲切的轻啼,近处的草丛中,有什么昆虫或蜥蜴□□的穿过……除此而外,他听不出什么不该属于山野之夜的声音。
“什么?”他问:“有什么?”
“有人在呼吸。”她说,望着他,大眼睛里有着惊惶和恐惧。
他的背脊上穿过一阵寒意。
“如果有人呼吸,一定是你或我。”他微笑的说,想放松那份突然有些紧张的空气。
“不,那不是你,也不是我!”她说,肯定的,不自觉的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。“我知道,我对这山谷太熟悉了,这儿有一个第三者。”
“或者是落叶的声音。”
“落叶不会走路,”她抓紧他。“你听,那脚步声!你听!”
他再听,真的,夜色里有着什么。他仿佛听到了,就在附近,那岩影中,那草丛里。他搜寻的望过去,黝黑的暗影下一片朦胧,他什么都看不出来。
“别管它,我们走吧!”他说,感染了她的惊悸,依稀想起上次带着小蕾回农庄时所看到的人影。但,这儿怎可能有什么恶意的窥伺呢?
他们重新举步。可是,就在这时候,身边那一片阴影中,传来一声清晰的、树枝断裂的响声,在这种寂静里,那断裂的声音特别的刺耳。
“你听!”她再度说,惊跳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