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并不懂得诗,但你总是那样微笑着倾听我念。你的眼光柔情万斛的凝注在我脸上,你的面颊焕发着光彩,你的嘴唇丰满而滋润。我望着你,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诗,因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诗。
吃完早饭,我总是回到屋里去写作,而你呢,忙于家务,忙于玫瑰田里的锄草施肥。忙于洗衣烧饭,你轻盈的身子,常常那样轻悄的穿梭于屋内屋外。我没有看你皱过眉,你总是微笑着。一面工作,一面低低的唱着歌,你最喜欢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:“天地初开日,混沌远古时,此情已滋生,代代无终息。妾如花绽放,君似雨露滋,两情何缱绻,缠绵自有时。”
虽然我向你解释过这支歌的意义,但我想你并不了解这支歌。你低柔的轻唱,不经心的款摆着你的腰肢,常常配合著流水的朗朗或碗盘的叮当。于是,我觉得,你并不需要了解歌,因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。
黄昏,我写作得很累了,你会拉着我跑到室外,去迎接你荷锄归来的父亲。我们常并肩走在郊野的田埂上,看牧童的归去,看大地的苍翠,再看落日的沉落。你常常对我发些很傻很傻的小问题,像花为什么会开?云为什么会走?瀑布的水为什么永远流不完?我不厌其烦的和你讲解,你睁大了眼睛静静的听,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没有?但,我想那并不重要。重要的只是我们并肩走过的一个又一个的黄昏。晚上,我经常在灯下写作,你就坐在书桌旁边,手里缝缀着衣衫。你额前的短发,那样自然的飘垂着。睫毛半垂,星眸半掩,纤长的手指,有韵律的上下移动。你喜欢在鬓边簪一朵小玫瑰花──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妆品──绽放着一屋子的幽香。我常常搁下笔来,长长久久的凝视你,你会忽然间惊觉了,抬起眼睛,给我一个毫无保留的笑。那笑容和玫瑰花相映,哦,晓寒,你正像一朵小小的红玫瑰花!
那段日子是令人难忘的:甜蜜、宁静、而温馨。但是,那段日子对我也是一段痛苦的煎熬。我不敢一上来就尝试写长篇,于是,我写了许多篇短篇小说。从不知写作是这样的艰难,多少深夜,多少白天,多少黎明和黄昏,我握着笔,苦苦构思。每完成一稿,我会长吁一口气,如释重负。然后是修改又修改,一遍一遍的审核,一遍一遍的抄写。等到寄出,就像是寄出了一个莫大的希望,剩下的是无穷的期盼和等待。
但是,那些稿子多半被编辑先生退回,我只有将甲地退回的稿子寄往乙地,又将乙地退回的稿子寄往甲地,等到一篇稿子已“周游列国”而仍然“返回故乡”的时候,我绝望,我难堪,我愤怒,而又沮丧。我会捧住你的脸,望着你的眼睛说:“晓寒,你的丈夫是一个废物!”
你依然对着我微笑。然后,你会把头倚进我的怀里,用手紧紧的环抱住我的腰。用不着一句言语,我的下巴倚着你黑发的头颅,我闻着你鬓边的玫瑰香气,陡然间又雄心万丈了。哦,晓寒,我要为你奋斗,我要为你努力!噙着泪,我说:“晓寒,在那边山里,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,有很好很好的水源,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!”
你抬头看我,眼里也含着泪。
“我要买给你!”
你点头,微笑,信赖而骄傲。
“我知道你会。”你说,丝毫不认为我是个说大话的傻子。
于是,我轻轻的推开你,摊开稿纸,再开始一篇新的小说。
当我的第一篇小说终于在报纸上刊出时,晓寒,你知道我有多高兴!而你,晓寒,你比我更高兴。整日,从清早到晚上,你就一直捧着那张报纸,对着我的名字痴笑。扬着报纸,你不断对你父亲说:“爸呀,这是他的名字,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呢!”
你父亲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,却掩饰不住唇边和眼角的笑意,对你瞪瞪眼睛,他呵责似的说:“这有什么了不起!以后他的名字见报的时候还多着呢!”
“啪”的一声,他开了一瓶高粱酒,对我招招手:“来,我们喝一杯!我们家碰到喜庆节日的时候,总要喝一杯的!”
哦,晓寒,在你们的骄傲下,我变得多么的伟大!我是百战荣归的英雄,我是杀虎屠龙的勇士!再也没有人比我更高,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强!我醉了,那晚,醉在你们的骄傲里,醉在你们的喜悦里,醉在你们的爱里。
然后,我偶尔会赚得一些稿费了,虽然数字不高,虽然机会不多,却每次都能赢得你们崭新的喜悦。你把钱藏着,舍不得用,拿一个铁盒子装了,每晚打开来看看。我斥责你的傻气,你却笑容可掬的说:“留着。”
“留着干什么?”
“买那块地。”
哦,晓寒,我实在不知道这样微小的数字,要积蓄多久才能买那块地!但你那样有信心,那样珍惜着我所赚的每一元每一分!我不能再说什么,除了更加紧的努力以外。
就这样,两年的时间过去了,在你那永是春天的笑容下,我们的生活里似乎没有遗憾。虽然是粗茶淡饭,却有着无穷尽的乐趣与甜蜜。可是,就在两年后,你的父亲去世了,那忠厚而可亲的老人!临终的时候,他只是把你的手交在我的手中,低低的说:“我很放心,也很满足了。”
我们曾怎样沉浸在悲哀里,怎样在夜里啜泣着醒来,不敢相信老人已离我们而去。你的脸上初次失去了笑容,几度哭倒在我的怀里。你不断重复的说:“我以为将来我们买了地,可以让他享享福……”
“但他已经很满足了,不是吗?”
你攀着我的肩,用带泪的眸子瞅着我,哭泣着说:“我现在只有你了。”
我揽紧了你,把你的头压在我的胸前,用我的双臂环绕着你,我发誓的说:“我永不负你,晓寒,我永不负你。”
老人去世,我们才发现老人的田地早已质押,办完丧事,我们已很贫穷了。除了玫瑰园及这栋小屋外,一无所有。但,幸好我在写作上已走出一条路来,每月稿费虽不多,却足以维持我们的生活。你仍然在辛辛苦苦的积蓄,我也开始在着手我的长篇小说了。
日子又恢复了平静,在我们的相爱下,虽平静,却幸福。
这样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原应该无尽止的延续下去,不是吗?晓寒?但是,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的命运?是什么?是什么?竟摧毁了我们那座坚固不移的爱情堡垒,竟毁灭了我的生活及希望,竟从我身边带走了你!
仍清晰的记得那一天,那注定了要转变我们命运的一天。
我们的小屋中,竟来了一位稀有而意外的客人──我那已出嫁了的姐姐!
姐姐嫁了一位富商,她虽不是天生丽质,但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中,她却被培养得娇嫩而鲜艳。那天,驾着她那豪华的小轿车,她来了!雍容,华贵,花团锦簇,她站在我们的小屋里,使我们的屋子似乎骤然间变得狭小而逼窄了。她四顾的打量着我们的房子,上上下下的看着你,又用那颇具权威性的眼光看我。然后,她怜悯的,同情的,而又大不以为然的说:“静尘,你竟然狼狈到这种地步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