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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老人,那冷酷、倔强、不近人情的老人,这时正靠在枕头上,衰弱、苍老、颓丧、而悲哀!在那对锐利的眼睛里,竟闪耀着泪光!泪光!这比什幺都震骇江雨薇,这幺坚强的一个老人会流泪吗?她冲到床边,俯身看他,急急的说:“耿先生,你还好吗?”

  老人震动了一下,抬起眼睛来看她,他的眼光是深沉的,严肃的,疲倦的,而又哀伤的。

  “不要辞职,”他轻声的说:“留下来,我们会相处得很好。”

  他竟看透了她的内心!她垂下头去,用手轻轻的抚平他的床单。

  “谁……谁说我要辞职的?”她嗫嚅的问。调过眼光来凝视他,她的声音坚定了。“你该起床练习走路了,如果你不想终身坐轮椅的话!”

  他盯着她的眼睛,他眼里的泪光已没有了,他又是那个坚强而倔强的老人了。一个欣赏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,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的手,赞叹而惋惜似的说:“你应该姓耿!”

  “怎幺?”她不解。

  “你该是我的女儿。”他微嘻了一下。

  “何必?”她扬扬眉毛:“好让你也有机会对我吹胡子,瞪眼睛吗?”

  他瞪视她,她也瞪视他,接着,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。

  “哈!我实在欣赏你!”老人说,把手交给了她:“扶我起来吧!”

  于是,他们有相当融洽的一天,她不再对他提起他的家庭和儿子,也不谈他的“梦话”,以及那个神秘的符号“若成”。当晚上来临的时候,夜班的特别护士来接了她的班。

  (天知道!他每晚要换个不同的特别护士!)她终于走出了二一二号病房。

  说不出的疲倦,说不出的感觉,她缓缓的穿过那长长的走廊,走向楼梯。在长廊的尽头,楼梯的旁边,有一张长沙发,一个坐在那长沙发上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,拦在她的面前。

  她吃了一惊,望着面前的陌生人﹔瘦高,修长,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,满头乌黑的乱发,挺直的鼻子下是张薄而坚定的嘴,下巴上胡子未刮,衬衫的领子未扣,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,下面是条已发白的牛仔裤。满身的吊儿郎当,满脸的桀骜不驯,却浑身带着股特殊的,男性的气息!

  “你──你要什幺?”她疑惑的问。

  “你是耿克毅的特别护士吗?”他问。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我只是要知道,他的病情怎样?”那年轻人问,直率的、肆无忌惮的注视着她。

  “你是谁?”

  “我是谁没有什幺关系!告诉我,”他咬咬牙,眼底掠过一抹阴影。“他会死吗?”

  “你……”她犹疑的说:“你应当去问他的主治医生,他比我清楚得多。”

  “你一定也知道一些的,是吗?”他粗鲁的说,有份咄咄逼人的力量:“到底他怎样?”

  “目前还好,但是,据说,他活不过一年。”他有种控制人的力量,使她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。

  他一震,迅速的转过了身子,用背对着她,她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边,用牙齿紧啮着自己,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,似乎受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大打击。但是,仅仅几秒钟,他回过头来了,除了脸色苍白之外,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。

  “谢谢你,小姐。”他说,声调喑哑而鲁莽。“请不要告诉他我问起他。他并不高兴听到我。”

  “但是,你是谁?”她迷惑的问。

  他凝视着她,那眼光深沉而怪异,充斥着某种寂寞,某种空虚,和某种凄凉。“我没有名字。”他轻声的说。

  “什幺?没有名字?”她惊奇的张大了眼睛。

  “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什幺,我叫若尘,意思就是‘像尘土一般’,懂了吗?没有价值,没有份量,仅仅是尘土而已,风一吹就不见了。”他自嘲的笑了一声,再说了句:“好了!谢谢你告诉我!没想到,耿克毅也有倒下来的一天!”

  转过身子,他奔下了楼梯,迅速的消失在楼下了。

  她呆立着,若尘,若尘,这就是那个神秘的名字,她曾以为是“若成”的。像尘土一般,像尘土一般……这是谁呢?

  耿家!怪老人!自从她担任这特别护士以来,认识的是一些怎样“特别”的人物呢?

  “昨晚那个特别护士要了我的命!”耿克毅坐在轮椅中咆哮着。“她是一块木头,一个标准的傻蛋,你跟她讲什幺她都不懂!我真不知道你们受了几年的护士训练,怎幺会训练出这样一批傻瓜蛋来的!前天夜里那个护士也是,我才对她吼了几声,她居然就哭起来了!”

  江雨薇一面整理着病床,一面微笑的倾听着。站直身子,她回头看着他。

  “护士训练只训练我们照顾一些正常人,不是专门训练我们来照顾你的,耿先生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算个正常人了?”

  “不算。你是个特殊的人。”

  “如何特殊了?”

  “你自己不知道吗?”她沉吟的注视着他。“你暴躁、易怒、敏锐、固执、跋扈、任性,甚至不近人情。像你这样的人,没有几个是能忍受你的,你无法去责备那些护士,她们的工作里是不包括受气的!”

  “啊呀,”他翻了翻白眼:“你把我形容成了一个暴君!”

  “可能你就是一个暴君,”她深思了一下。“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小王国,在自己的小王国里,我们有权做暴君,但是,当你走出了自己的小王国,你就无权做暴君了。”

  他紧紧的盯着她,眼光里带着一抹深深的困惑,他就这样盯了她好一会儿,沉默的,研究的。然后,他把轮椅推向窗边,面对着窗子,他低沉的说:“你是个奇怪的小女人,你有许多奇怪的思想。”

  “我并不奇怪,”她轻轻一笑。“我只是比一般女孩坚强些,我不喜欢被打倒。”

  “所以,你想打倒我!”

  “怎幺会?”她挑挑眉。“你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,我只是说,做你的护士是对我工作上的一种挑战……”

  “因为没有护士受得了我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他从窗前转回过来了,把轮椅推到床边,他看着她熟练的铺床叠被,看着她那忙碌的手整理着室内的一切,然后,他看着那张脸──那张年轻的、坚定的、充满了灵秀之气的一张脸孔。那对灵活而善于说话的眼睛,那张小巧而善于诡辩的嘴,那修长的眉,那小小的鼻头,和那唇边的小涡儿,……

  他第一次发现,这机伶古怪的小护士竟有张相当动人的脸孔!

 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了。

  “告诉我,你在你自己的小王国里,是不是也是个暴君呢?”

  “我的小王国?”她一愣,立刻,她的眼睛暗淡了一下。

  “我的王国太小了,我的领土太贫瘠,我没有时间来做一个暴君。”

  “你的王国太小了?你的领土太贫瘠?”他盯住她。“别骗我,一个像你这样丰富的女孩子,必定有个大大的王国。”

  她注视他,迅速的领会了他话里的意义,她觉得自己的脸孔在发烧了,她对他点了点头。

  “是的,你指的王国在我的内心,是的,我承认我内心里有个大王国。只是,我还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这王国的君主。”

  “放心,有一天,会有个年轻的人闯进来,占领你的王国。”

  他笑了。“或者,已经有人了?”

  江雨薇蓦然笑了起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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