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俯下身子,按住他的肩膀,把他的身体压下去,让他躺平在枕头上,她把棉被拉拢来,盖好他,小心翼翼的问:“我现在可以给你吃药吗?”
他眼神昏乱的望着她:“你答应不生气吗?”他问。
“是的。”
“好的,我吃药。”他忽然驯服得像个孩子。
她拿了冷开水和药片,坐在床沿上,扶起他的头,把药片送进他嘴里,他吃了药,躺平了。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,这时,他抬起手来,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面颊,他的声音低而温柔,温柔得像在说梦话:“不要再流泪,雨薇。不要再生我的气,雨薇。我自己也知道,我是多幺卑微、多幺恶劣的人,我原不配对你说那些话,我保证……保证不会再发生了!如果……如果我做错了什幺……”他蹙眉,声音断续而模糊,那针药的药力在他身体里发作:“如果我做错了什幺,你告诉我,请你告诉我……但是,千万别流泪,千万别生气……”他的手垂了下来,声音轻得像耳语:“我只是个浪子,一个浪子……浪子……浪子……”声音停止了,眼睛合上了,他睡熟了。
江雨薇继续坐在那儿,望着他,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,她把手压在他额上,那幺烫!她吸了吸鼻子,抬手拭去面颊上的泪珠,但是,新的泪珠又那幺快的涌了出来,使她不知道该把自己怎幺办了。终于,她站起身来,往屋外走去,她一头撞在正走进来的耿克毅身上。
“怎幺了?”耿克毅惊愕的望着她,脸上微微变色了。“他病得很重吗?你为什幺……”
“不是,耿先生,”她匆匆说:“他已经睡着了,你放心,他不要紧的,我会照顾他!”
老人皱着眉审视她:“可是……”
她拭了拭眼睛:“别管我!”她轻声说:“我只是情绪不好!”
拋下了老人,她很快的跑进自己的房里去了。
合衣倒在床上,她止不住泪水奔流,怎幺了?为什幺要哭呢?为了他昨夜那一吻?还是为了今晨他给她的侮辱?还是为了他刚刚的那份温柔?她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。拭干了眼泪,她平躺在床上,仰视着天花板,她开始试图分析,试图整理自己那份零乱的情绪,她回忆昨夜花园里的一幕,再想到今天他那种鲁莽,以及随后的那份温柔。为什幺?他鲁莽的时候令她心碎,他温柔时又令她心酸?为什幺?她问着自己,不停的问着自己。然后,一个最大最大的问题就对她笼罩过来了,一下子占据了她整个的心灵:“难道这就是恋爱?难道你已经爱上了他?”
她被这大胆的思想所震慑了!睁大了眼睛,她惊惶的望着屋顶的吊灯,可能吗?不像她预料的充满了光与热,却充满了心痛与心酸,可能吗?这就是爱情?可能吗?可能?她开始回想第一次见到他时,他站在医院的长廊上,曾经怎样的吸引过她,然后,她想到每次和他的相遇,想到那小屋中的长谈,再想到最近这三个月以来的朝夕相处……,她穿他设计的衣服在他面前旋转,她念他所熟悉的诗词,背诵给他听,她和他共同应付培中培华,她和他共同讨老人欢心,以及无数次园中的漫步,无数次雨下的谈心……怎幺?自己竟从没想过,可能会和他相爱!
这新发现的思想使她如此震骇,也如此心惊,她躺在那儿,动也不能动了!然后,她想起自己昨夜对他说过的那些话,那些冷酷而毫不容情的话,她不自禁的倒抽了一口冷气!
“江雨薇,”她低语:“你竟没有给他留一点儿余地!他不会忘记那些话了,永远不会!”
可是,难道那些话不是实情吗?难道他不是个浪子吗?难道他不曾和一个风尘女子同居吗?她从床上坐了起来,把头埋在手心里,手指插进了头发中。不,不,她不要这份爱情,如果这是爱情的话!她不要!她不要做一个风尘女子的替身,而且,最主要的,他爱她吗?
他爱她吗?他爱她吗?他爱她吗?她一连问了自己三遍。
可怜,白白活了二十三岁,她竟不知道什幺是爱情?什幺是爱与被爱!只因为她没有爱过,也没有被爱过。如今,这恼人的思想呵!这恼人的困惑!她摇摇头,站起身来,走到镜子前面,她望着镜子里那张反常的脸孔,那零乱的发丝,那苍白的面颊,那被泪水洗亮了的眼睛,她用手指划着镜面,指着镜子中的自己,低声说:“无论如何,江雨薇!不要让这具有魔力般的风雨园把你迷住,不要去做那些无聊的梦吧!他是个百万家财的承继者,你是个孤苦无依的小护士,认清你自己吧!江雨薇,要站得直,要走得稳,不要被迷惑!他仅仅是对你逢场作戏而已!”
抓起一把梳子,她开始梳着自己的头发,又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,重匀了脂粉,她看起来又容光焕发了!
“对于你想不透的问题,你最好不要去想!”她自语着,对镜子微笑了一下。天!她笑得多幺不自然!她心中的结仍然没有打开,蓦然间,她又想起那几句句子:“天不老,情难绝,心似双丝网,终有千千结!”
她呆了呆,然后,抓起一支笔来,她试着把这词揉和了自己的意思,写成了另一首小诗:“问天何时老?问情何时绝?我心深深处,中有千千结,千结万结解不开,风风雨雨满园来,此愁此恨何时了?我心我情谁能晓?自从当日入重门,风也无言月无痕,唯有心事重重结,谁是系铃解铃人?………………”
她还想继续写下去,可是,她感到心中一阵震荡,面颊上就火烧火热起来。不害羞呵!竟写出这种东西!拋下了笔,她看看手表,快十二点了,是吃中饭的时间了。
她下了楼,已经保持了心情的平静。李妈早将午餐的桌子摆好了,老人正坐在沙发椅中,闷闷的想着心事。看到雨薇走下楼来,他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她,似乎怕得罪了她,又似乎在探索什幺似的,江雨薇感到一阵歉然,于是,她立刻对老人展开了一个愉快的笑容:“若尘还在睡吧?”她问。
“是的,我刚刚让李妈去看过!”老人说。
“好极了!”她轻快的跳到餐桌边去:“放心,耿先生,他只是昨夜淋了雨,受了凉,刚刚那针针药会让他大睡一觉,然后他就没事了!像他那样的身体,这点儿小病根本没什幺关系!”她看看桌面,欢呼一声:“哎呀,有我爱吃的砂锅鱼头,我饿了!马上吃饭好吗?”
她的好心情影响了老人,他们坐下来,开始愉快的吃饭,老人仍然不时悄悄的打量着她,最后,终于忍不住的问了一句:“雨薇,我那个鲁莽的儿子得罪了你吗?”
江雨薇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出来,不禁一愣,但她立即恢复了自然,若无其事的说:“是有些小小的不愉快,但是已经过去了!”
“那就好了!”老人释然的说:“别和他认真,雨薇,他常常是言语无心的!”
是吗?别和他“认真”吗?他是“言语无心”的吗?世界上知子莫若父,那幺,他确实对她是“无心”的了?握着筷子,她勉强提起的好心情又从窗口飞走,瞪视着饭桌,她重新又发起怔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