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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算了!算了”老人不耐的摆摆手:“我不需要你们来看我,我已经有了特别护士了,你们尽管放心吧!我一时还死不了,也不需要你们在我面前献假殷勤!”“爸爸!”少妇颇为难堪的喊,不自然的看了江雨薇一眼:“您怎幺这样说呢?我们……”

  “我太了解你们了!”老人打断了她,微微一笑。“去吧,去吧,你待在这儿两小时,已经有一百二十万分的不耐烦了,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第一百二十万零一分的不耐烦!所以,走吧!”

  那少妇忍耐的咬了一下嘴唇,江雨薇没有忽略掉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恨意。到这时候,江雨薇才有时间打量面前这女人,烫得短短的头发,画得浓浓的眉毛,有对相当漂亮的眼睛,和修□E合度的身材,一件剪裁合身的旗袍,粉红色滚着淡蓝的边,同式样的小外套,襟上别着一个水钻别针。这女人浑身都代表着富丽与华贵。只是,在富丽与华贵之中,却混合着某种与她身分谐调的骄矜,高傲,和庸俗。富家的小姐呵!招牌是明写在她脸上与身上的。江雨薇对他们父女间那份微妙的仇恨感到淡淡的惊奇。淡淡的,仅仅是淡淡的,三年的特别护士,接触到太多不同种类的人物,然后,你会发现人与人间的关系那样奇怪,感情那样微妙,什幺事都不足为奇了!

  “好吧!”那少妇拿起了她的手提包,高傲的昂起了她的头,她美丽的大眼睛冷漠的望着江雨薇:“那幺,江小姐,我把我父亲交给你了!希望你好好照顾他!”

  “你放心!”老人抢着说:“她不会谋杀我!”

  那少妇怔了怔,想说什幺,终于,她一摔头,什幺话都没有说,打开房门,她径自走了出去。

  门关上了,江雨薇转过头来,看着她的雇主。

  “你对你的女儿相当冷酷呵!”她率直的说。

  “女儿”老人嗤之以鼻。“我没有那幺好的命,从来就没什幺女儿!至于美琦,她是我的儿媳妇,她已经等不及我快些死掉了!”

  江雨薇瞪视着面前的老人。

  “你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仇恨的吗?”

  老人严厉的回视着她。

  “怎样?”他反问:“你想批判我吗?”

  “我?”江雨薇自嘲的一笑。“我的身分能批判你吗?我有权利批判任何人吗?”

  “你已经批判了!”老人冷冷的说,紧盯着她。“你满脸满眼睛里都写着你对我的不赞同,你不喜欢我,对不对?”

  “我是职业性的特别护士,在我的工作范围内,并不包括要去喜欢我的雇主。”

  “答得好!”他冷哼了一声,盯着她的眼光显得更加锐利与尖刻了。“我不知道我能对你忍耐多久,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!”

  “你还来得及辞掉我。”

  “不,”他虚瞇着眼睛,慢慢的摇了摇头。“别梦想,我已经用定了你!现在,”他咬咬牙,大声的说:“你还不执行你的工作,在等什幺?扶我起来!我不想一辈子坐在轮椅上!”

  江雨薇走上前去,把拐杖递给了他,在搀扶他起来的一瞬间,她的眼光接触了他的,她有片刻的恍惚与迷茫,因为,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,竟有某种十分温柔的东西,当她想捕捉点儿什幺的时候,那眼光已经变得冰冷而冷酷了。

  “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点儿!”他命令的说。

  她靠过去,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,勉强的站了起来,撑住了拐杖,他费力的移动着身子,大声的咒诅。江雨薇搀住了他的胳膊,多幺瘦削的手臂,她怔了怔,难道这老人的生命力并不强?但是,那眼睛里的生命力是多幺强韧呵!

  “别发呆!”老人从喉咙里低吼,他竟没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。“医生已经宣布过了,我顶多再活一年!”

  她愕然的抬头望着他,想看出他话里有几分真实性,立即,她从他眼光里知道,他说的是真的了。

  “即使一个月,我也不要成为残废!”他盯着她:“知道吗?扶我走吧!让我走得跟一个健康人一样!”

  她用力的搀住了他。一时间,她无法说话,也无法思想,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,从没有像这个──耿克毅这样撼动她,震慑她的了!她扶着他行走,一步一步。并不走向生存,而是走向死亡。但是她知道,这个老人要“走”下去!而不要“倒”下去!

  江雨薇沉坐在床边的椅子里,凝视着那熟睡中的耿克毅。

  这是她担任这特别护士的第二天下午。

  她已经向黄医生和护士长打听过耿克毅的病情。在耿克毅床头上挂着一个病历牌子,上面只简单的记载着:耿克毅,河北人,六十八岁,男性,病名只简单写着“双腿麻痹”。实际上,他的病是心脏冠状动脉肿大及肝硬化。四天前,他被另一家大医院转送到这儿来,因为他咆哮着说那家医院的设备太差,病房太坏,而这家医院却是全台北著名的“观光医院”。耿克毅在那家医院已经治疗了半个多月,病历也转了过来。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说的,他,顶多再能活一年。

  但是,他的双腿却在惊人的进展下复元。黄医生曾经不解的说:“换了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,反正到头来难逃一死,即使恢复了行走的能力,又能走几天呢?”江雨薇却深深明白,那怕是一天,是一小时,是一分钟,这老人都要争取“走”的权利。他就是那种人,永不跌倒,永不服输。

  现在,老人在熟睡着。整个上午,他被打针、吃药、物理治疗、电疗……等已弄得疲倦不堪。何况,他又用了那幺多精力来咒骂那些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,咒骂他那不听指使的双腿,咒骂那辆倒霉的轮椅,还有,咒骂他新雇用的“利嘴利舌”的“特别护士”!现在,他累了,他沉睡在一个梦境里,那梦境是不为人知的吗?他的面容并不和平,那紧蹙的眉头,那紧闭的嘴唇,那僵直而绷紧的肌肉,……这整张脸孔上都写明了﹔他在一个恶梦中,或者,在那梦境里,他潜意识所惧怕的死亡正在威胁着他吧?是吗?那坚强的面孔在熟睡中显得多忧郁,多苍凉!

  她出神的注视着这张脸孔。若干年来,只有病危的人与有钱的病人才雇用特别护士,因此,她的病人往往最后只有两个去处,一个是病愈出院,一个是推进“太平间”。如今,这耿克毅,他将走向何处?黄医生说过:“等他的双腿再进步一些,他可以出院了,以后,只是按时打针吃药与休息,一年内,死亡是随时可以来临的。”

 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,她希望他被推进太平间的时候,她不用去面对他。奇怪,她看过多少人死亡,看过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,最后,仍然被推入太平间。初当护士那些日子,她每面临一次死亡,就会食不下咽,会难过,会呕吐,会陪着家属恸哭……后来,当她见惯了,她不再难过,不再动容了,她了解了一件事﹔死亡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,谁也逃不掉。可是,为什幺她对耿克毅将面对的“死亡”竟如此不能接受?为什幺?她不了解,她完全不能了解。

  耿克毅在床上翻了一个身,轻轻的叹了口气,睡梦中的他不再凶恶了,只像个慈祥与孤独的老人。这是初秋的季节,天气仍然闷热,他的额上微微的沁着汗珠。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来,拿起桌上的一块纱布,她轻轻的拭去了他额上的汗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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