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里,凌康常被她身上的伤痕所震惊,他心痛的搂紧她,在她耳畔辗转轻呼:“巧眉,巧眉,我一心想给你一个温暖而安全的窝。可是,我真怕适得其反,让你受苦了。”
“哦,没有,没有。”她急切的说,勉强挤出笑容,悄悄挥掉泪珠,她把脸孔紧偎在他怀里。“凌康,我觉得很幸福,真的。能够嫁给你,我很幸福。至于摔一两跤,那真不算什幺,这是适应问题,突然改换生活环境,总会有些不习惯,我保证,再过几天,等我把什幺都摸熟了,我就不会再摔跤了。”
真的,日子继续过下去,巧眉确实很少摔跤了。凌康要上班,每天早出晚归,他看不到巧眉整日的生活,发现她身上的瘀伤减少,不再听到母亲呼叫……他就放心了,巧眉说得对,这只是适应问题。事实上,巧眉学乖了,她紧缩了自己的活动范围,几乎从早到晚,就呆在自己的卧室里,反正卧室是自己整理,她可以固定每样东东的位置。除了每日三餐,晨昏定省,她成了一间卧室的囚犯。
凌康的父亲学的是文学,却学非所用,干了房地产的生意。台北的房地产一直是最好的投资,人口膨胀,造成房地产的不够分配而急速上涨,因而,凌家生意做得很大。虽然经商,凌老先生依旧保持着书卷味,偶尔也和儿子谈谈左拉,谈谈哈代,谈谈“凯旋门”和“黛丝姑娘”。父子间在一块儿的时间极少,却还颇有默契。对巧眉,他最初很反对这婚事,当凌康坚持时,他让了步。和巧眉几次接触后,他更让了步。
但,他对凌康说过一句话:“巧眉像个玉娃娃,精工细琢而成,不是凡品,而是艺朮。只怕太精致了,只能供人欣赏,而不能真正做个妻子和母亲。凌康,你的婚姻,是个冒险!。”
“爸爸,”凌康答复:“婚姻本身就是冒险,任何人的婚姻都一样。”
巧眉娶进门了。凌康的父亲太忙了,他根本没时间,也不太去注意巧眉。但,妻子耳边唠叨,秋娥背后埋怨……他感受到了压力的存在,叹口气,他说:“只要凌康快乐就成了!”
凌康快乐吗?是的,有一阵,他真的又快乐又幸福又满足,他已拥有他最想要的东西,他还有什幺不满足呢?可是,随着时间的过去,他开始体会到父亲那句话了。巧眉,是个精工细琢的艺朮品,欣赏起来美透美透,生活起来总缺乏了一些什幺。她很少说话,几乎不出门,要出门,最有兴趣的是“回娘家”。她不下厨房,完全不会做家务,缝纫烹调,一概免谈。她经常坐在钢琴前面,一弹七、八小时而不厌倦。大厦隔音设备并不完善,她弹起琴来在楼梯口就可以听到。是的,她的琴音美极了,但是,现在这个社会,能欣赏的人却太少了。凌康和巧眉婚后的第一次吵架,就为了这架钢琴。
那天,他下班回家,照例听到琴声,走出电梯,隔壁的赵老太太正好要进电梯,见到他就把他在电梯口拦住了。很直率的说:“拜托你一件事,告诉尊夫人,下午不要弹琴好吗?自从你夫人来了以后,我们左右邻居都不能睡午觉了!”
该死的公寓房子,该死的大厦!不懂欣赏的邻居!他当时心里就诅咒着。并不想把这话真说给巧眉听,巧眉已经够寂寞了,如果不让她弹琴,漫长的下午,让她做什幺?他走进家门,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。母亲来了朋友,是孙伯母,和母亲是二十几年的朋友了。孔伯母坐在客厅里聊天,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……孙伯母看到凌康,劈头就是一句:“好福气哇!娶了个钢琴家呢!她这样练琴,是不是准备要去演奏呀?”她问得很认真。
“她只是弹着玩,”凌康据实回答:“打发时间而已。”
“哦,”孙伯母愣了愣。“她可真空闲啊,弹了一个下午呢!”
“凌康,”母亲忍不住说了:“叫巧眉别弹了,吵得我们说话都听不见。如果真喜欢玩乐器,有没有声音小一点的?昨天楼下的罗家,也打电话上来抗议了!大家都说,巧眉有表演欲呢!”
他有些气愤,对邻居气愤,对母亲气愤,对孙伯母气愤。
走进卧室,他关上房门。巧眉的琴声停止了,回头对他微笑。
“下班啦?凌康?”
说完,她又回到钢琴上去了。不知道是萧邦还是莫扎特的作品,协奏曲听多了,你会把它们弄混。
他走过去,站在巧眉身后,把双手放在她肩上。
“巧眉,别弹了。”他说。“我有话跟你谈。”
“哦!”她顺从的停下来,等待着:“谈什幺?”
“你……”他看着她。“这样天天弹琴,不累吗?”
“习惯了。”
“能不能──”他考虑着用辞。“另外找一些娱乐呢?你觉不觉得,我们生活有些单调?我们也该出去走走,交交朋友,打打桥牌,看场电影……”他顿住,惊觉到自己说错了话。
巧眉转向了他,脸色立刻暗淡下去,笑容从唇边消失,她低声的、敏锐的问:“有谁不满意我弹琴吗?我妨碍了谁吗?”
“嗯,唔,没,没有。”他口是心非。“我只是怕你太累了。”
她沉默了,低下头去,她好久没说话。然后,她转过身子,用力把琴盖阖上,回头说:“好,今晚我们去‘看电影’!”
他一震,抓住了她的手。
“我说溜了嘴,你不必抓我的漏洞!”他凝视她,有些心痛,有更多的隐忧。忽然体会到,生活就是生活,生活很现实,两个共同生活的人,不是整天对说“我爱你”就够了,还要有共同的兴趣,共同的目的,共同的享受,甚至共同的“患难”!而他和她之间,“共同”的东西实在太少,现在刚结婚不久,还可以在彼此的爱和新奇中去寻求满足。以后,还有那幺长远的岁月,仅仅靠爱和新奇,还能维持多久?想到这儿,他觉得真的该和巧眉好好谈一谈,开诚布公的谈一谈,深入的谈一谈,为他们的未来谈一谈。他拉住她,把她从琴凳上拉起来,一直拉到床边,他让她坐在床上,他拉了张凳子坐在对面,用双手阖住她的手,诚恳的望着她,诚恳的说:“巧眉,我们要共同生活一辈子,是不是?”
她惊愕的仰着头,脸上有股惊怯得近乎痛苦的表情。他吓住了她,这样严重的“起头”真的吓住了她。她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被动的坐着,等待着。
“你瞧,”他不知道该如何“说下去”。“你不能永远坐在钢琴前面,弹一辈子的琴。”
“或者,我──可以。”她轻声说:“我不会厌倦!我──可以弹!”
“但是,”他冲口而出:“别人不见得愿意听!楼上楼下,左右邻居……都不是音乐家!”
她的脸蓦然转白。
“我懂了。”她慢吞吞的说,极端痛苦的。“你也不是音乐家,你父母也不是,你的亲戚朋友也不是!我──”她重重的吸了口气:“该知道这一点,该体会这一点!但是,你以前曾经整晚整晚听我弹琴,赞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诗像文学像生命……哦,”她点头。“那是婚前!我早就不信任婚姻,我知道婚姻是最残忍的东西。诗也好,文学也好,画也好,音乐也好……婚姻会谋杀它们!最后,你会发现,你要求的妻子,不是诗,不是画,不是音乐,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