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康深深的看着兰婷。
“伯母,”他诚挚的说。“我只怕早已不是堂堂的男子汉了,你知道我最羡慕怎样的男人吗?像日本电影里的仲代达矢,他眉头一皱,眼神凌厉,对女人只说虚字……”
“虚字?”兰婷不懂,“什幺虚字?”
“虚字就是感叹号的单字,例如‘啐!’‘嗨!’‘哼!’‘哈!’‘嗯!’……之类的玩意儿,他不用嘴说话的,他用眼睛说话,那些女孩就跪在地上对他爬过去了。仲代达矢是男子汉,我呢……”他长叹一声。“我的棱角都被磨光了。我不配当男子汉!”
“少胡说八道了!”嫣然气呼呼的接口:“你少拿那些中古时代的日本女人来衡量我们,男人哼两声就跪着爬过去!那些女人太没个性了!她们早已成为男人的奴隶,如果你希望找那样的女人,其实也不难,你去非洲,听说那儿有个部落,女人还停留在吻男人脚的阶段。不过,她们的男人你也不够资格当,那些男人是骑在犀牛背上猎老虎的。他们要一个女人,就送她十张老虎皮,三对象牙,一个犀牛脑袋。那女人就算是天仙,看到这样的礼物,也都会一路跪拜着拜到那男人怀里去。”
“有这种事吗?”卫仰贤听得出神。“这部落叫什幺?我以为非洲已经很进步了。”
“这部落的名字叫‘烟造’。”凌康接口,从秀荷手上接过一杯咖啡,一本正经的喝着咖啡。“在非洲最南端一个小角落上。等于在失去的地平线上。”
“烟造?”卫仰贤摇摇头。“很怪的名字。”
“不怪。”凌康又喝了口咖啡。“这类的部落、民族、成语,在贵府算特产,烟造的正确写法是嫣然的嫣,捏造的造!”
“噗”的一声,兰婷的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,她去看嫣然,正看到嫣然微红着脸,似笑非笑的着凌康,哼哼着说:“算你反应快!这非洲部落固然是‘嫣造’,你那日本女人也只能算‘康幻’。”
“什幺康幻?”卫仰贤又不懂了。
“她说我在幻想,”凌康说,看看嫣然,又看看巧眉。巧眉始终在倾听而没说话,脸色宁静。她听得很仔细,似乎在用心捕捉每一点细微的声音,去感应每一种她看不见的情形。
凌康的心悸动了一下,他和嫣然谈得太多了。他转向了巧眉,经过昨晚的事后,他依然无法毫无尴尬的面对巧眉。“巧眉──”他犹疑的说:“你今天很安静,也很──”他由衷的说:“美!”
巧眉放下了牛奶杯。
“你刚刚提到一个日本演员,叫仲代达矢?”她问。
“是的。”
“他不用嘴说话,用眼睛说话?”
“喂。”凌康哼着,心里开始诅咒自己。凌康啊凌康,你是世界上最笨的男人!在盲人面前提什幺“用眼睛说话”?
“你羡慕他?”她继续问。
“嗯。”他再哼着。
“凌康,”巧眉真诚的说:“告诉我,你是不是也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?最起码,我猜,你有对很漂亮,很有神,很富感情的眼睛!”
“我……”凌康狼狈起来,尴尬起来:“我……”
“巧眉!”嫣然急于解围。“你猜对了!凌康的眼睛很好,事实上,他是个满英俊的男人,就像你是个满美丽的女人一样!”
“哦,好极了。”巧眉笑了笑,那笑容动人无比。“凌康,当你使用你那对仲代达矢的眼睛去说话,而对方居然看不见,你会不会觉得很扫兴?如果你不觉得扫兴,我也会代你扫兴……这就像,如果我弹一支钢琴协奏曲,给个聋子听……”
“停住!”凌康忍不住叫了出来,放下咖啡杯,他从位子上直跳起来,在众目睽睽下,他冲向巧眉,他的眉头紧锁,眼光阴郁。整桌的人都紧张起来,不知道他要做什幺。他却一个箭步到了巧眉面前,伸手一把握住了巧眉的手腕,巧眉惊呼了一声,他没管,把她紧紧的握住,他急促的说:“我受够了你这一套自卑自怜自损自我逃避的鬼话!我知道你是瞎子!全家都知道你是瞎子!大家都忌讳在你面前提这两个字,大家都可怜你、爱护你,你反而利用自己的缺陷,去刺伤每一个爱你的人……”
“凌康!”兰婷惊呼:“不要太残忍!”她想冲过去。
“兰婷,”卫仰贤伸手压住兰婷,低语:“让他说!别管,让他说!”
“妈妈!”巧眉开始求救的惊呼,挣扎着要脱出凌康的掌握。“妈妈!妈妈……姐姐!”她尖叫。
“不要叫妈妈叫姐姐!”凌康大声制止。“她们不会跟住你一辈子,保护你一辈子!你够折磨人了!你够牵累人了!你是不是准备继续折磨牵累她们!你看不见,你就认为你无权恋爱,无权被爱,事实上,你根本不准备恋爱,你怕恋爱,你怕男人!怕恋爱后会被一个男人带走,让你离开你依赖已久的妈妈和姐姐!你像个寄生草似的攀在她们身上,你逃避追求你的男人,把他推给姐姐,你不抢你姐姐的男朋友!哦,巧眉,你早已抢了!你不知不觉的抢了,你下意识的抢了!你现在逃也逃不掉这个事实,赖也赖不掉这个事实!你可能并不爱我,你不爱任何男人,我也不准备勉强你来爱我!今天我当你家每一个人面前说这篇话,以后我不会说第二遍!你爱我也罢,你不爱我也罢,你都早就该站起来,走出你黑暗的监牢,去‘看’,你不能‘看’,那幺,去接触这个世界,用你的手,你的心,你的智能,像你接触音乐一样,去接触这个世界!去‘看’这个世界!如果你真的肯”看”,你也会看到我的眼神,即使没有仲代达矢那幺凌厉,最起码也明亮也有光彩有神韵,也会说你‘看’得到的话!不信,你马上可以试验!”
他抓起她的手来,把它放在自己的眉毛上,眼睛上,鼻子上,那发热的面颊上,那激动的嘴唇上,最后,压在他那怦怦然狂跳的心脏上。
“你看到了吗?看到了吗?看到了吗?”他有力的问,一声比一声高亢,一声比一声强烈:“告诉我,你看到了吗?”
巧眉停止了尖叫,停止了挣扎,有一会儿,她在颤栗,在他那强烈的指责下颤栗,然后,她的眼眶湿润了,她的精神集中了。而当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面颊嘴唇和胸膛上时,她的颤栗停止,面容郑重。她用种崭新的感觉,去接触那男性的眉眼和“心”。她一动也不动的站着,让自己的手贴在那颗生动的、狂跳的、充满活力的运动的心脏上。有片刻她不能呼吸,有片刻她不能思想,她只觉得室内好静好静,而她手底,那跳动的心脏在诉说一些令她惊颤的言语。
“你看到了吗?”他再问。声音变柔和了,柔和得像一支温柔的歌:“看到了吗?”
忽然间,巧眉所有的屏障全部瓦解,她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,泪水冲出眼眶,滚下面颊,滑落在衣襟上,她哭着扑过去,把面颊倚靠在凌康的肩头。她用手摸他的头发,摸他的肩,摸他那结实的手臂,摸他的手指,那男性的、有力的手指。“我──看到了。”她终于说,呜咽的说。“看到了!”
“噢!”嫣然喜悦的喊了出来,奔过去,她忘形的在凌康面颊上吻了一下,又笑又带泪的说:“要命!凌康,你真让我心痛,你怎幺不追我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