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扬起睫毛,在满眼的水雾弥漫中,仰视着天花板上的灯光。啊,多幺柔美的灯光,天已经亮了,黎明的光线,正从窗口蒙蒙透入。啊,多幺美丽的黎明!这一生,她再也不能渴求什幺了!这一生,她再也不能希冀听到更动人的言语了!她把手抽出来,轻轻的挽住那黑发的头,让他的头紧压在她的胸膛上。
“带我离开这里!”她说:“我已经完全好了。”
“你没有好,”他颤栗着说:“医生说你好软弱,你需要注射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。”
“我不需要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,医生错了。”她轻语,声音幽柔如梦。她的手指温和的抚弄着他的乱发。“我所需要的,只是你的关怀,了解,和你的爱情。刚刚,你已经都给我了,我不再需要什幺了。”
他震动了一下,然后,他悄然的抬起头来,他那本来苍白的面颊现在涨红了,他的眼光像火焰,有着烧炙般的热力,他紧盯着她,然后,他低喊了一声:“天哪!我拥有了一件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,而我,却差点砸碎了它!”
他的嘴唇移下来,静静的贴在她的唇上。
一声门响,然后是屏风拉动的声音,这间病房,还有别的病人。护士小姐来了!但是,他不愿抬起头来,她也不愿放开他。在这一剎那,全世界对他们都不重要,都不存在。重要的只有彼此,存在的也只有彼此,他们差点儿失去了的“彼此”。他们不要分开,永远也不要分开。时间缓慢的流过去,来人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。终于,她放开了他,抬起眼睛,她猛的一震,站在那儿的竟是贺俊之!他正默默的伫立着,深深的凝视着他们。
当雨柔出走,婉琳的电话打到云涛来的时候,正巧俊之在云涛。不止他在,雨秋也在。不止雨秋在,子健和晓妍都在。他们正在研究雨秋开画展的问题。晓妍的兴致比谁都高,跑出跑进的,她量尺寸,量大小,不停口的发表意见,哪张画应该挂那儿,哪张画该高,哪张画该低,哪张画该用灯光,哪张画不该用灯光。雨秋反而比较沉默,这次开画展,完全是在俊之的鼓励下进行的,俊之总是坚持的说:“你的画,难得的是一份诗情,我必须把它正式介绍出来,我承认,对你,我可能有种近乎崇拜的热爱,对你的画,难免也有我自己的偏爱,可是,雨秋,开一次画展吧,让大家认识认识你的画!”
晓妍更加热心,她狂热的喊:“姨妈,你要开画展,你一定要开!因为你是一个画家,一个世界上最伟大最伟大的画家!你一定会一举成名!姨妈,你非开这个画展不可!”
雨秋被说动了,她笑着问子健:“子健,你认为呢?”
“姨妈,这是个挑战,是不是?”子健说:“你一向是个接受挑战的女人!”“你们说服了我,”雨秋沉吟的。“我只怕,你们会鼓励了我的虚荣心,因为名与利,是无人不爱的。”
就这样,画展筹备起来了,俊之检查了雨秋十年来的作品,发现那数量简直惊人。他主张从水彩到油画,从素描到抽象画,都一齐展出。因为,雨秋每个时期所热中的素材不同,所以,她的画,有铅笔,有水彩,有粉画,有油画,还有沙画。只是,她表现的主题都很类似:生命,奋斗,与爱。
俊之曾和雨秋、晓妍、子健等,在她的公寓里,一连选择过一个星期,最后,俊之对雨秋说:“我奇怪,一个像你这样有思想,像你这样有一支神奇的彩笔的女人,你的丈夫,怎会放掉了你?”
她笑笑,注视他:“我的丈夫不要思想,不要彩笔,他只要一个女人,而世界上,女人却多得很。”她沉思了一下。“我也很奇怪,一个像你这样有深度,有见解,有眼光,有斗志的男人,需要一个怎样充满智能及灵性的妻子!告诉我,你的妻子是如何可爱?如何多情?”
他沉默了,他无法回答这问题,他永远无法回答这问题。
尤其在子健的面前。雨秋笑笑,不再追问,她就是那种女人,该沉默的时候,她永不会用过多的言语来困扰你。她不再提婉琳,也不再询问关于婉琳的一切,甚至于,她避免和子健谈到他的母亲,子健偶尔提起来,雨秋也总是一语带过:“听说你妈妈是个美人!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,她可想而知,一定是个好妈妈!”
每当这种时候,俊之就觉得心中被剜割了一下。往往,他会有些恨雨秋,恨她的闪避,恨她的大方,恨她的明知故“遁”。自从那个早晨,他打电话告诉她“幸福的呼唤”之后,她对他就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,不论他怎样明示暗示,她总是欲笑不笑的,轻描淡写的把话题带开。他觉得和她之间,反而比以前疏远了,他们变成了“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”的局面。而且,雨秋很少和他单独在一起了,她总拉扯上了晓妍和子健,要不然,她就坐在云涛里,你总不能当着小李、张经理,和小姐们的面前,对她示爱吧!
她在逃避他,他知道。一个一生在和命运挑战的女人,却忽然逃避起他来了。这使他感到焦灼、烦躁、和说不出来的苦涩。她越回避,他越强烈的想要她,强烈得常常彻夜失眠。
因此,一天,坐在云涛的卡座中,他曾正面问她:“你逃避我,是怕世俗的批评?还是怕我是个有妇之夫?还是你已经厌倦了?”
她凝视他,摇摇头,笑笑。
“我没有逃避你,”她说:“我们一直是好朋友,不是吗?”
“我却很少和好朋友‘接吻’过。”他低声的,闷闷的,微带恼怒的说。
“接吻吗?”她笑着说:“我从十六岁起,就和男孩子接吻了,我绝不相信,你会把接吻看得那样严重!”
“哦!”他阴郁的说:“你只是和我游戏。”
“你没听说过吗?我是出了名的浪漫派!”她洒脱的一甩头,拿起她的手袋,转身就想跑。
“慢着!”他说。“你不要走得那样急,没有火烧了你的衣裳。你也不用怕我,你或者躲得开我,但是,你绝对躲不开你自己!”
于是,她回过头来望着他,那眼神是悲哀而苦恼的。
“别逼我,”她轻声说:“橡皮筋拉得太紧,总有一天会断掉,你让我去吧!”
她走了,他却坐在那儿,深思着她的话,一遍又一遍的想,就是想不明白。为什幺?她曾接受过他,而她却又逃开了。直到有一天,晓妍无意的一句话,却像雷殛一般的震醒了他。
“我姨妈常说,有一句成语,叫‘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’,她却相反,她说‘宁为瓦全,不为玉碎’,她一生,面临了太多的破碎,她怕极了破碎,她说过,她再也不要不完整的东西!”
是了!这就是问题的症结!他能给雨秋什幺?一份完整的爱情?一个婚姻?一个家庭?不!他给不了!他即使是“玉”,也只是“碎玉”,而她却不要碎玉!他沉默了,这问题太大太大,他必须好好的考虑,好好的思索。面对自己,不虚伪,要真实的活下去!他曾说得多幺漂亮,做起来却多幺困难!他落进了一个感情及理智的淤涡里,觉得自己一直被漩到河流的底层,漩得他头昏脑胀,而神志恍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