婉琳拿开了着捂脸的手帕,望着子健。
“你知道你爸爸在什幺地方?”
“我想……”他赔笑着。“在云涛吧!”
“胡说!”婉琳骂着。“你回来之前,我才打过电话去云涛,张经理说,你爸爸今天还没来过呢!”
“我!我想……我想……”他的眼珠拚命转着:“是这样,妈,昨晚,有几个画家在云涛和爸爸讨论艺朮,你知道画家们是怎幺回事,他们没有时间观念,也不会顾虑别人……他们都是……都是比较古怪、任性、和不拘小节的人,后来他们和爸爸一起走了,我想,他们准到哪一个的家里去喝酒,畅谈终夜了。妈,你一点也不要担心,爸爸一夜不回家,这也不是第一次!”
“不回家也没什幺关系,”婉琳勉强接受了儿子的解释。
“和朋友聊通宵也不是没有的事情,好歹也该打个电话回家,免得人着急呀!又喜欢开快车,谁知道他有没有出事呢?”
“才不会呢!”子健说:“你不要好端端的咒他吧!”
“我可不是咒他,”婉琳是迷信的,立刻就紧张了起来。
“我只是担心!他应该打电话回来的!”
“大概那个画家家里没电话!”子健说:“你知道,画家都很穷的。”
婉琳不说话了,低着头,她只是嘟着嘴出神。子健乘此机会,悄悄的溜出了客厅。离开了母亲的视线,他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。站在门外,他思索了片刻,父亲书房里有专线电话,看样子,他必须想办法把父亲找回来。他走向父亲的书房,推开门走了进去。
一个人猛然从沙发中站起来,子健吓了一跳,再一看,是□柔。他惊奇的说:“你在爸爸书房里干什幺?”
□柔对墙上努了努嘴。
“我在看这幅画。”她说。
他看过去,是雨秋的那幅《浪花》这画只在云涛挂了一天,就被挪进了父亲这私人的小天地。子健注视着这画,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:父亲一夜没有回家,昨夜雨秋和父亲一起走出云涛,雨秋的画挂在父亲书房里,他们彼此熟不拘礼,而且直呼名字……他怔怔的望着那画,呆住了。
“你也发现这画里有什幺了吗?”□柔问。
“哦,”他一惊。“有什幺?”
“浪花。”□柔低声念。
“当然啦,”子健说:“这幅画的题目就是浪花呀!”
“新的浪冲激着旧的浪,”□柔低语。“浪花是永无止歇的,生命也永不停止。所以,朽木中嵌着鲜花,成为强烈的对比。我奇怪这作者是怎样一个人?”
“一个很奇异,很可爱的女人!”子健冲口而出。
□柔深深的看了子健一眼。
“我知道,那个女画家!那个危险的人物,哥哥,”她轻声的说:“我们家有问题了。”
子健看着□柔,在这一剎那,他们兄妹二人心灵相通,想到的是同一问题。然后,□柔问:“你来爸爸书房里干什幺?”
“我要打一个电话。”
“不能用你房里的电话机?”□柔扬起眉。“怕别人偷听?那幺,这必然是个私人电话了?我需不需要回避?”
子健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,走过去锁上了房门。
“你留下吧!”他说。
“什幺事这幺神秘?”
子健望望□柔,然后,他径自走到书桌边,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,片刻后,他对电话说:“姨妈,我爸爸在你那儿吗?”
“是的,”雨秋说:“你等一下。”
俊之接过了电话。子健说:“爸爸,是我请你帮我掩饰的,但是,现在我已经帮你掩饰了。请你回来吧!好吗?”
挂断了电话,他望着□柔。
“□柔,”他说:“你恋爱过吗?”
□柔震动了一下。
“是的。”她说。
“正在进行式?还是过去式?”他问。
“正在进行式。”她答。
“那幺,你一定懂了。”他说:“我们请得回爸爸的人,不见得请得回爸爸的心了。”
第五章
俊之回到了家里。
同样的,他有个神奇的、不眠的夜。散步到雨秋的家,走得那幺缓慢,谈得那幺多,到雨秋家里时,天色已经蒙蒙亮了。雨秋泡了两杯好茶,在唱机上放了一叠唱片,他们喝着茶,听着音乐,看着窗外晓色的来临。当朝阳突破云层,将绽未绽之际,天空是一片灿烂的彩色光芒,雨秋突然说,她要把这个黎明抓住。于是,她迅速在画板上钉上画纸,提起笔来画一张水彩。这是他第一次看她作画,他不知道她的速度那样快,一笔笔鲜明的彩色重叠的堆上了画纸,他只感到画面的零乱,但是,片刻后,那些零乱都结合成一片神奇的美。当她画完,他惊奇的说:“我不知道你画画有这样的速度!”
“因为,黎明稍纵即逝,”她微笑着回答:“它不会停下来等你!”
他凝视她,那披散的长发,衬衫,长裤,她潇洒得像个孩子。席地而坐,她用手抱着膝,眼底有一抹温柔而醉人的温馨,她开始说:“从小我爱画,最小的时候,我把墙壁当画纸,不知道挨了父母多少打。高中毕业,考进师大艺朮系,如愿以偿,我是科班出身。但是,我的画,并不见得多好,我常想抓住一个剎那,甚至,抓住一份感情,一支单纯的画笔,怎能抓住那幺多东西?但,我非抓住不可。这就是我的苦恼,创作的过程,并不完全是喜悦,往往,它竟是一种痛苦,这,是很难解释的。”
“我了解。”他说。
她凝视他。
“我画了很多画,你知道吗?俊之,你是第一个真正了解我的画的人!当你对我说,我的画是在画思想,是在灰色中找明朗,在绝望中找希望,当时,我真想流泪。你应该再加一句,我还经常在麻木中去找感情!”
他紧紧的盯着她。
“找到了吗?”他问。
“你明知道的。”她答,“那个黄昏,我走进云涛,你出来迎接我,我对自己说:完了!他太世俗,他不会懂得你的画!当你对我那张浪花发呆的时候,当你眼睛里亮着光彩的时候,我又对自己说:完了!他太敏锐,他会看穿你的画和你的人。”
她仰望他,把手指插进头发里,微笑着。“俊之,碰到了你,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?”
“怎幺讲?”
“告诉你,我一生命运坎坷,我不知道是我不对劲,还是这个世界不对劲,小时候,父母说我是个小怪物,小疯子,哥哥姐姐都不喜欢我。我是叛徒!长大了,我发现我和很多人之间都有距离──都有代沟,甚至和我的丈夫之间。我丈夫总对我说:别去追寻虚无缥缈的梦好不好?能吃得饱,穿得暖就不错了!我却偏不满足于吃得饱,穿得暖的日子。于是,我离了婚,你瞧,我既不容于父母,又不容于兄姐,再不容于丈夫,我做人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。但是,我不肯承认这份失败,我仍然乐观而积极,追寻,追寻,在绝望中找希望,结果,我遇到了你。”
他瞅着她。
“雨秋,”他说:“我知道你所想的,你怕你抓住的只是一片无根的浮萍,你怕我禁不起你的考验。你找希望,真有了希望,你却害怕了,雨秋,人类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,是不是?你不能断定,这番相遇,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,是不?”她默然片刻,然后,她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