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人就是这样的,”她说:“骂人与挨骂,两者皆不免!惟一的办法,就是抱着‘骂自由他骂,人还是我人’的态度,假若你对每个人的议论都要去注意,你就最好别活着!我也常对晓妍说这话,是了,晓妍……”她猛然醒悟过来。“我们把话题扯得太远了,我主要是要和你谈谈晓妍。”
第四章
他紧紧的凝视着她。
“不管和你谈什幺,”他低声的说:“都是我莫大的幸福,我愿意坐在这儿,和你畅谈终夜。”
她瞅着他,笑容隐没了,她轻轻一叹。
“怎幺了?”他问。
“没什幺,”她摇摇头:“让我和你谈谈晓妍,好吗?我不相信你能不关心。”
“我很关心,”他说:“只是你来了,我就不能抑制自己,似乎眼中心底,就只有你了。”他握紧了她的手,眼底掠过一抹近乎痛楚的表情。“雨秋!”他低唤了一声。“我想告诉你………”
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来。
“能不能再给我一杯咖啡?”她问。
他叹了口气,站起身来,给她重新倒了一杯咖啡。咖啡的热气氤氲着,香味弥漫着。她的眼睛模糊而朦胧。
“很抱歉,俊之,”她说:“我第一次见到子健,听他说出自己姓贺,我就猜到他是你的儿子。但是我并没告诉你,因为,我想,他们的感情不见得会认真,交往也不见得会持久。晓妍,她一直不肯面对异性朋友,她和他们玩,却不肯认真,我没料到,她会对子健真的认真了。”
俊之疑惑的看着她。
“你怎幺知道是她在认真?我看,是子健在认真呢!”
“你不了解晓妍,”她摇摇头。“假若她没有认真,她就不会发生今晚这种歇斯底里的症状,她会嘻嘻哈哈,满不在乎。”
“我不懂。”俊之说。
“让我坦白告诉你吧,你也可以衡量一下,像你这样的家庭,是不是能够接受晓妍?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晓妍,我会在悲剧发生之前,把晓妍远远带走……”
“你这是什幺意思?”俊之微微变了色。“如果我的儿子爱上了你的外甥女儿,我只有高兴的份,我为什幺不能接受她?”
“听我说!”她啜了一口咖啡,沉吟的说:“她仅仅读到高中毕业,没进过大学。”
“不成问题,我从没有觉得学历有多重要!”
雨秋注视了他一段长时间。
“晓妍的母亲,是我的亲姐姐,我姐姐比我大十二岁,晓妍比我小十岁,我的年龄介乎她们母女之间。我姐姐生性孤僻,守旧,严肃,不苟言笑,和我像是两个时代里的人……”她顿了顿,望着咖啡杯。“现在的人喜欢讲代沟两个字,似乎两辈之间,一定会有代沟,殊不知在平辈之间,一样会有代沟。代沟两个字,与其说是两代间的距离,不如说是思想上的距离。我和姐姐之间,有代沟,我和晓妍之间,竟没有代沟,你信吗?”
俊之点点头。
“晓妍是我姐姐的长女,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,一个妹妹。我姐夫和我姐姐是标标准准的一对,只是,姐夫比姐姐更保守,更严肃,他在一家公司里当小职员,生活很苦,却奉公守法,兢兢业业,一个好公民,每年的考绩都是优等。”她侧头想了想。“我姐夫的年龄大概和你差不多,但是,你们之间,准有代沟。”
“我相信。”俊之笑了。
“晓妍从小就是家里的小叛徒,她活泼、美丽、顽皮、刁钻,而古怪。简直不像戴家的孩子,她──有些像我,任性、自负、骄傲、好奇,而且爱艺朮,爱音乐,爱文学。这样的孩子,在一个古板保守的家庭里,是相当受罪的,她从小就成为她父母的问题。只有我,每次挺身而出,帮晓妍说话,帮她和她父母争执,好几次,为了晓妍,我和姐姐姐夫吵得天翻地覆。因此,等到晓妍出事以后,姐姐全家,连我的父母在内,都说我该负一部份责任。”
“出事?”俊之蹙起了眉头。
“四年前,晓妍只有十六岁,她疯狂般的迷上了合唱团,吉他、电子琴、热门音乐,她几乎为披头发疯。她参加了一群也热爱合唱团的年轻朋父们,整天在同学家练歌、练琴、练唱。这是完全违背戴家的原则的,她父母禁止她,我却坚持应该让她自由发展她的兴趣。晓妍的口头语变成了‘姨妈说可以!’于是,她经常弄得很晚回家,接着有一天,我姐姐发疯般的打电话叫我去……”她顿了顿,望着俊之,清晰的、低声的说:“晓妍怀孕了。”
俊之一震。他没有接口,只是看着雨秋。
“十六岁!”雨秋继续说了下去。“她只有十六岁,我想,她连自己到底做了什幺错事都弄不清楚,她只是好奇。可是,我姐夫和我姐姐都发疯了,他们鞭打她,用皮带抽她,用最下流的字眼骂她,说她是荡妇,是娼妓,说她下贱、卑鄙,丢了父母的人,丢了祖宗八代的人,说她是坏女孩,是天下最坏的女孩……当然,我知道,晓妍犯了如此的大错,父母不能不生气,可是,我仍然不能想象,亲生父母,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!”
俊之动容的看着雨秋,他听得出神了。
“我承认,晓妍是做了很大的错事,但是,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,尤其像晓妍那样的孩子,她热情而心无城府,她父母从没有深入的了解过她,也没有给她足够的温暖,她所需要的那份温暖,她是比一般孩子需要得多的。事情已经发生了,应该想办法弥补,他们却用最残忍和冷酷的手段来对付她,最使他们生气的,是晓妍抵死也不肯说出事情是谁干的。于是,整整一个礼拜,他们打她,揍她,骂她,不许她睡觉,把她关在房里审她,直到晓妍完全崩溃了,她那幺惊吓,那幺恐惧,然后,她流产了。流产对她,可能是最幸运的事,免得一个糊里糊涂的,不受欢迎的生命降生。但,跟着流产而来的,是一场大病,晓妍昏迷了将近半个月,只是不停口的呓语着说:‘我不是一个好女孩,我不是一个好女孩,我不是一个好女孩……’他父母怕丢脸,家丑不可外扬,竟不肯送她去医院。我发火了,我到戴家去闹了个天翻地覆,我救出了晓妍,送她去医院,治好了她,带她回我的家,从此,晓妍成了我的孩子、伴侣、朋友、妹妹、知己……虽然,事后,她的父母曾一再希望接她回去,可是,她却再也没有回到她父母身边。”
俊之啜了一口咖啡,他注视着雨秋。雨秋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线下发着微光,闪烁的、清幽的。
“那时候,我刚刚离婚,一个人搬到现在这栋小公寓里来住,晓妍加入了我的生活,正好也调剂了我当时的落寞。我们两个都很失意,都是家庭的叛徒,也都是家庭的罪人,我们自然而然的互相关怀,互相照顾。晓妍那时非常自卑,非常容易受惊,非常神经质,又非常怕接触异性。我用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来治疗她的悲观和消沉,重新送她去读高中──她休学了半年。她逐渐又会笑了,又活泼了,又快乐了,又调皮了,又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了。很久之后,她才主动的告诉我,那闯祸的男孩只有十七岁,他对她说,让我们来做一个游戏,她觉得不对,却怕那男孩子笑她是胆小鬼,于是,他们做了,她认识那男孩子,才只有两小时,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。唉!”她深深叹息。“我们从没给过孩子性教育,是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