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看不听不闻不问,不出手不动情。
瑶光对自己下令,是这三天来的第一百次。
这三日,不知怎地,水岸意外频生。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哭哭啼啼来到河岸,她边掉泪边徘徊,瑶光则一颗心提到喉咙,不由得也跟著她徘徊。
吹了一阵子风,她真脱下花鞋,人朝水里走去,先到脚踝,再来小腿肚儿,她往深处去,水到了腰际,最後灭顶。
见这状况,还管什么交替机缘,内心的三令五申早抛到脑後,没暇想起长久以来的寂寞滋味,先做再说,要後悔再来後悔吧。瑶光冲得好快,往那妇人沉入的水中一探,硬是将她救上岸来。
幸而妇人没喝下多少水,一会儿便清醒了,瑶光不敢再碰她,退开一小段距离,见她又哭又闹好一阵子,忍不住软言相劝,费尽一番唇舌,终将她劝回头。
那夜,串钤子有风相伴,她又尝寂寞,告诉自己,这是最後一次救人。
翌日,水岸旁来了一个男孩,她不曾见过的脸孔,不知是否住在陶家村,那男孩个头跟豆子差不多,背著一个大竹篓,来河中捡螺抓青蛙。
他拾得专心,愈拾愈多,劲瘦的身子往河中直去,头迳自低垂寻找猎物,根本无暇注意已步近危险河城,河底石头一多,流速变得湍急,拍打他的腰腿,而背後的竹篓又重,他摔进水中,偏要顾著好不容易拾获的东西,小小身子挣扎著,再也爬不起来。
瑶光看著,心拧著,想著小豆子,没爹没娘够可怜了,而这个落水的男孩若命丧於此,与她做了交替,不仅是没爹没娘,还要忍住永难摆脱的冷意,夜里,来来回回在这水岸孤独飘游。怎忍心?!怎忍心?!
那一夜,在柏杨树下,她依旧听著风中铃音,轻笑自己多情。
内心不挣扎了,她飘向河中,那冷意已伤不了她。双手拖住老人的肩胛,轻轻施力,把他安置於河畔,连带那顶斗笠,也让她抬了回来。
他额际可能撞著了石头,渗出血来,人昏迷过去。瑶光担忧地检视著,先帮他控水,又抚胸口、又压腹部,好不容易吐出水,他胡乱呢喃,双目陡地圆睁,刹那间,瑶光吓了老大一跳,不由得离他远些,竟有些怕他。
“老伯……您痛不痛?您额上流血了。”缓缓心绪,瑶光试著微笑,以为他没听懂,她再说一次,手指指了指他的皱额。暗自纳闷,怎么这些天救的人,人人都瞧得见她?她是个幽魂呵……
老人瞪著她,像打量件稀奇事物,瑶光教他瞧得浑身不对,不只他的铜铃大眼,连满腮的胡子都似会扎人。
“老伯,您、您还好吗?我把斗笠拾来了,您别再涉水,挺危险的。”这话不对吗?有什麽好笑的?
瑶光见他仰头哈哈大笑,不由得怔住了,猜想是撞坏了脑子。
“您……擦擦血吧……”她由他笑,掏出一条洗得泛白、看得出年代久远的帕子,伸长手递了去。
他没接,打雷般的笑歇止了,炯目瞪著白帕,扯开胡中大嘴,“难得啊难得,阴冥与人世,再难找到像你这样的姑娘。呵呵呵,做好人不简单,做个好鬼更难,若天地间的鬼都如你,我可逍遥轻松啦!”道完又哈哈大笑,低沉声音带著愉悦。
“您、您——”瑶光瞠目结舌,白帕抓在掌心,小口开了又合、合了又开,半晌吐不出一句话,呆愣呆愣的。
“瞧你这模样真教人发噱。”他立起,原地半转身躯,眨眼间,哪里还有老人踪影?!在瑶光面前,是一位身著红衣大袍、头戴顶冠的状硕汉子。他两眼炯如火焰,眉发与胡须尽似爪般飞扬,前胸厚实鼓张,气势凌厉无比。
她识得他,民间将他著彩得十分传神,专要避邪,为防她这种低层灵体。
“怎么?!真吓傻啦!”
自救起他,他便一直在笑,瑶光恍惚思忖,世间人有谁能知,向来严肃面世的他也是会笑,笑声比雷还响。
这便是她的机缘吗?也好……也好……让他收了去,连鬼也不必做,魂也无魄也无,不会想也毋需有情,这世间的一切她看在眼中,不关己事也教她心心念念,为别人椎心哀伤,她无法超然、无法置之度外,陷下去,就得承起许多苦果,真的是累了、是倦了。
骞地,她双膝一顿跪了下去,小脸微仰,眸中含泪。
他甚是惊奇,没料及她有如此举动。
“瞧来,我真吓坏了你。”铜铃眼中黑瞳滚动,肃然中有三分玩性,他趋前要扶她。“我长得丑恶,是天生皮相!你莫要惊惧。”
瑶光摇头不起,静静地说:“天师,您是来收我的吧。”她单纯的叙述。
“咦?!”他挑了挑爪尾眉,声若洪钟。“你做何歹事,我因何要收你?”
“我阻挠鬼差拘提魂魄,误了生死簿上早已定下的时辰,扰乱阴冥地府的秩序,我、我还和四小鬼打架。”
他眉挑得更高,表情充满兴味。“呵呵,是魑魅魍魉。你一个打他们四个吗?”
“是……不是。”她忽而改口,“还有一只狗跟我一起。”
“赢了还是输了?”
瑶光迷惘地瞧著他,仍是乖乖回话,“输了,输得很惨。他们牙好利,咬得我好疼,那狗儿的耳朵都被扯出血来了。”
“哈哈哈,那些臭家伙真该死的,他们牙利有啥儿紧?!往後,我教你拔牙的手段,再遇上他们,你便可好好雪耻。”他两手支於腰间,快意爽朗。
奇怪,话题怎地扯到这儿来了?瑶光不懂,也不想多懂,双膝跪行两步,直挺挺立在他跟前,坚决地道:“天师,求您收了我。随便该怎麽处置就怎麽处置,可以将我一口吞了,或者以铜钱法剑穿破胸膛,或者、或者……”她并不清楚他如何收鬼,说的都是民间传闻,顿了顿,绝然语气杂著祈求,“无论如何,只求您收了我。”
呵呵,不仅世事无奇不有,阴间也有奇事。
他打量她的神态,眼眸认真,一张脸白苍苍的,瞧来顶可怜。
“给我个非收你不可的理由。”往常,孤魂野鬼教他撞见,无不吓得四处窜逃,跪下来讨饶的他见多了,而跪下来求他收拾的,今儿个还是第一遭。
“我方才说过了,我阻挠鬼差——”
“你说的那些罪行不在本天师的管辖内,一律不予追究。”他打断她的话,撇清关系。“若要讨罚,你得同文老弟要去。”
文?!瑶光心一促,不由得问:“他是哪位?”
“呵呵呵,阎罗殿上两位判官,文判笔堂生死簿,武判严督地府十八层,方才你招认的事儿不归我管,要嘛,也得文判官出面。呵呵呵,本天师说得对不对啊?文老弟。”他最後一句恻头过去,对住空气道出。
瑶光尚未意识,虚无中,一抹人形现出,白衫依然,眼底的温和依然,依然……情淡。
“天师真爱说笑。”他淡淡出声,双手惯然地负於身後。
文竹青……文判?!不是小小的鬼使,而是掌生死记案的判官。
瑶光双眸与他对上,再相见,那份难堪浮上心头,早知他神通广大,却未猜出他如此位高权重,这般,她与他的距离差得更远了。眨著眼,瑶光硬不让眼眶中的珠泪掉下,持著一股怨,视线倔强地锁住他。
“说笑?!哈哈哈,你瞧我像吗?”钢丝似的落腮胡微微震动,他炯目一整,单手握箸瑶光上臂,将她扶持起身,又边对文竹青道:“这丫头所犯那些有的没的、芝麻绿豆大的罪状,本天师管不了,若你硬要处置、非管不可……可以!但本天师告诉你啦,文老弟,现在起,我就收了这丫头当妹子,立马叫底下的小鬼们将这消息传得天上地下神鬼皆知,我是她兄长,她的错,我来背,呵呵呵,文老弟,你倒评量评量,该怎么治我?”